教官停下來,輕輕歎了口氣,繼續撥弄他那燒焦了的樹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剛回過神來一樣,看著不說話的我們,露出一口白牙。
“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我破壞了氣氛啊。”他把樹枝一折,站了起來,“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不該說喪氣的話,我道歉,我唱個歌,不過是個老歌,你們肯定都沒聽過,唱這歌的人都死了幾十年了,我聽這歌的時候,你們估計還沒生出來呢……”
我帶頭使勁地鼓掌,掌聲在空曠的野地裏回蕩著。雖然沒找著調,但教官唱得很投入,眼角似乎有點濕潤。我感到慶幸,沒人問我想幹嗎,因為我他媽的都不知道自己想幹嗎。
“……今天隻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一生經過彷徨的掙紮,自信可改變未來,問誰又能做到……”唱到高潮處,教官幾乎聲嘶力竭了,他的身影在篝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高大,就像個真正的英雄。
“我說——”豌豆碰碰我,拿著酒瓶,“活著真他媽像場夢。”
“說不定——”我把瓶裏的酒一飲而盡,“就是他媽的一場夢。”
***
我被轟鳴的引擎聲吵醒。教官張著嘴,朝我大聲吼著什麼,但完全被噪音淹沒了。我想起身,胸口一陣劇烈的扯痛,我隻好躺下,大口喘著氣。頂上是一塊光禿禿的金屬板,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整個世界開始搖晃起來,我感到眩暈,我想吐,這到底是他媽的什麼地方。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轟鳴聲也低了,一股力量壓住我的身體,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在飛機上,我們在上升。
教官說:“別動,現在送你去……的醫院。”他說了個我沒聽說過的地名。
混亂的記憶碎片一下子全撲了上來,謎一樣的戰役,噩夢般的決鬥,我問:“他們呢?”
傷勢重的已經送走一批,你命大,隻是皮肉傷。
我閉上眼,千頭萬緒交纏在一起,可此刻我的腦子卻是一團糨糊。終於,我找到了突破口,試探地問:“最後那一槍……是你開的?”
“麻醉槍。”教官不置可否。
我點點頭,似乎有點明白了:“那……黑炮怎麼樣?”
教官沉默了許久,說:“他顱腦受損嚴重,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我釋然,想起那個失眠的夜晚,豌豆、父母、還有……我急切地問教官:“那天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最好也不知道。”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當然。
我想,也許根本沒有人知道。如果說,新鼠能夠通過操縱幻覺來誘使我們自相殘殺,那麼這場戰役就變得前途叵測了,那些慘叫和肉體破裂聲在我腦中響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看!”教官突然激動了,他扶起我,透過直升飛機的舷窗,我看到了一幕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新鼠,數以百萬計的新鼠,從田野、山丘、樹林、村莊走出,對,是走出,它們直立著,不緊不慢,步態悠然,像一場盛大的郊遊而不是落魄的逃亡,由涓涓細流彙聚成一股浩大的浪潮,它們顏色各異的皮毛編織著暗湧的紋路,一種形式感,一種眼睛可以覺察的美感,流淌過這冬色蕭瑟的枯槁大地,黯淡雷同的人類建築,竟像是一股嶄新的生命力,緩緩流注。
“我們輸了。”我讚歎著。
“不,我們贏了,你會看見的。”教官看著窗外,嘴角掛著自信。
飛機降落在一座臨海的軍區醫院天台,下機時,鮮花和輪椅都已經各就各位。笑容甜美的小護士推著我下樓,先檢查了傷口,然後是一次徹底的大洗,我用掉了半瓶沐浴露,連搓出的泡沫都是泥巴色的。換上潔白的病人服,到餐廳吃飯,吃得太快噎住了,又咳了一地,護士輕輕拍打我的後背,笑容裏全是同理心。
“我國與西盟達成貿易共識,開啟多贏新局麵……”餐廳裏的電視播著新聞,我漫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呆住了。屏幕出現的,正是我從飛機上看到的情景,大規模的鼠群遷徙,解說員聲情並茂地解釋,在全國人民齊心協力的奮戰下,曆時十三個月的滅鼠戰役獲得全麵勝利。鏡頭一轉,變成海上航拍,一張花色駁雜的毛毯由陸地向海岸徐徐鋪開,在觸及堤岸線的瞬間,解體成無數細小的顆粒,跌入海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鏡頭拉近,那些新鼠就像是紀律嚴明的士兵,步伐統一地向著死亡邁進,沒有遲疑,沒有眷戀,甚至在跌落海麵的過程中,也依然保持著氣定神閑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