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早就知悉了這場勝利,這場與我們無關的勝利。
李小夏是對的,豌豆是對的,教官也是對的。我們跟新鼠一樣,都是這偉大博弈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我們所能看到的,隻是畫好鋪在眼前的棋盤,我們所能做到的,也不過是按著規定的步法,炮八平五,馬二平三,至於這背後的深意,那高懸在頭頂的大手何時落下,我們無從知曉。
我問護士:“鼠群也會進入這座城市嗎?”她回答:“新聞說半個小時之後。”我問:“從醫院這兒能看到海岸嗎?”她笑著答:“醫院前麵有一片坡地公園,從上麵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海岸線。”我說:“那好,帶我去看看。”
我隻有一個想法,去告別,向從不存在的敵人。
***
許多年後,我依然會不時想起那一個鼠年的黃昏。
夕陽的餘輝傾灑在海天之間,從粉蒸霞蔚的雲端,到波光灩瀲的海麵,再到高樓林立的城市,兩道綿延無際的弧線,把世界分成了三塊,但這並不能阻礙什麼,那金色的光芒毫不畏懼地將一切擁入懷中,似乎在那個瞬間,有一股力量拽住了時間的車輪,把世間萬物凝固在此刻。
我坐在輪椅中,從高坡上望著這寧靜的一幕,什麼都想到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一種低沉的震響由遠而近,仔細聽,又像是許多細碎的鼓點,有板有眼地敲打著大地。然後,那毛茸茸的軍隊便從街頭、路口、高樓大廈間,湧入了戒嚴的海濱大道,沒來得及開走的停靠車輛,頓時成了一座座小小的孤島。
那條金色的毛毯鋪滿了海岸,然後破碎,融化,傾入金色的海麵,水花次第綻放,像是給海岸線鑲上一條金色的花邊。
海上的船隻拉響了汽笛,久久回蕩,本應是勝利的號角,此時卻更像是悠長的挽歌。
“真美。”護士姑娘讚歎道,幾年後,當我掀開她的紅蓋頭時,也說了同樣的話。
我們曾以為,隻有生命才是美的,卻不曾想到,結束生命也可以是美的。
我感到一陣空虛,努力不去探究這背後的意義。在這漫長的一年裏,有些人的想法被改變了,有些人的命運被改變了,永遠。
我探望過黑炮,那冷漠的微笑將永遠凝固在他臉上,直到這個二等功戰鬥英雄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教官後來私下告訴我們,隔壁片區的部隊,也在那一天探測到了鼠群的異動,同樣也是引到那個山坳,但他們權衡再三,怕被我們搶了戰功,於是就沒有出動。據說報告上寫的是,由於軍紀嚴明,避免了出現重大傷亡的可能性。我不知道那件事最後怎麼處理,隻知道教官退了伍,當了個拓展訓練基地的輔導員。
我們都上了電視,出席各種報告會,反複講述一些連自己都會感動落淚的故事,那故事裏,沒有新鼠的宗教,沒有黑炮的嗜好,也沒有豌豆的死。那是另一段曆史,一段可以寫進書本、報紙、電視甚至載入史冊的曆史。而我們的曆史呢,我不知道,也許那根本算不上曆史,那段歲月隻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記憶之中,伴隨我們衰老,直到死去。
一年後,我被分配到當地機關,當上一個公務員,過起了我曾經厭惡的朝九晚五。我總覺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隨著那些老鼠一起,消失在平靜的海麵下。我輾轉收到了原先寄給李小夏的退信,一共二十封,我沒看,直接拿鐵盒封了,埋在院子裏。
培育新鼠的自主知識產權研發獲得成功,在對外貿易中增加了議價砝碼,國產新鼠上市,盡管在語音模式及功能模塊上仍有欠缺,但卻以低價策略成功占領了國內市場。我時常在專賣店的櫥窗前駐足,觀察那些可愛造物的一舉一動,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豌豆和他的問題。
那些複雜、微妙、超乎人性的舉動,僅僅是基因調製和程式設計的結果呢,還是說,在那張毛皮底下,的確存在著某種智能、情感、道德,乃至於——“靈魂”?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選擇前者,那會讓我好過一些。
但我持保留意見。
200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