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者 六
李建國是宋衛東的同門師兄,現在在高校裏當輔導員。說是高校,也幾乎處於停課的狀態,學生們整天忙著串聯、批鬥、拉幫結派、搞階級鬥爭,似乎不這麼做便無從揮灑他們過剩的荷爾蒙。
是李建國想出了這個主意,他說這叫“以紅製紅”,用大學裏的紅衛兵來鉗製中學生。宋衛東一聽拍著大腿連稱“妙哉”,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誰知道他們的車子晚到了一步,才發生了之前啼笑皆非的一幕。
宋衛東露出欣慰的笑容,塵土攪拌著汗水在他臉上凝結成一道道灰黃的土痕,像是幹裂的雕像。
車上的喇叭刺耳嘯叫,高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接著更洶湧的音浪卷起,重複著喇叭裏的口號。
他看見了李建國,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副自信激昂的表情。李建國垂著肩,耷拉著腦袋,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像是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
宋衛東仔細瞧了瞧,李建國胸前沒有掛著什麼大牌子,頭發也是好好的,沒被剃成陰陽頭,這才放下心來。
幾名學生先跳下了車,接著是李建國,趁著學生們往下一筐筐地搬家夥,他快步朝宋衛東走來。
“建國,你可算來了,你不著(知道),剛才差點兒……”
“別說話,老老實實咕狀(蹲)那兒。”李建國低聲說,一邊架著宋衛東的胳膊往邊上推。
“咋個意思嘛?不要嗡(推)我,再嗡我都板(摔)那兒啦。”
“你沒看報紙嗎,連故宮都要破四舊了,你且保不住這座山頭……”
“你說啥?是你出的主意,現在你又當叛徒!”
“現在除了不當革命的叛徒,什麼叛徒我都願意當。”
“你!我算是瞎了眼了!”宋衛東看到學生們已經分配好工具,開始站隊唱起語錄歌來,他忙不迭想掙脫李建國的雙手。
“衛東,你好好聽我說,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都被批鬥了,現在正被拉去遊街,搞不好命都沒了。因為我的專業背景,本來也是要被打倒的,我這是戴罪立功啊。”
“你有罪,我沒有!我可不能讓他們糟蹋了祖宗的心血。”
“你昭昭(看看)那黑煙,那是在燒書、抄家、砸牌匾。白馬寺已經完了,經書殘灰都堆成一人高了,連貝葉經都被燒了,你還想什麼呢?舊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幹淨了,你還是先把命保住再說吧。”
宋衛東還想反駁什麼,卻被一聲叱喝製止了。
“李建國,你在鬼鬼祟祟做甚麼?”宋衛東認出是李建國班上的一名女學生幹部,因為嗓門大,外號“母大炮”。
“不擇來不擇來(沒事兒),這就是宋衛東。”李建國像孫子一樣賠著笑臉。
母大炮一橫眉:“就是你報告的這山上有封建餘毒?革命覺悟很高嘛!”
“我……”宋衛東被這一問噎得說不出話來。
李建國捂住他的嘴,連忙接過話茬:“是是是,你看這山上的佛龕經碑,那都是地主階級、封建王朝、反動勢力的象征,我們一定要把它們徹底鏟除,不再為害人民。”
“那你們還等啥呢,還不利索點兒抄家夥給我砸?”母大炮甩下話走了,領著學生們朝山上走去。
等到他們走遠了,宋衛東一把推開李建國,往地上唾了一口。
“要去你去,這是損陰德的事兒,我可不幹。”
“衛東啊衛東,我說你怎麼就榆木腦袋,總也轉不過彎哩。你看三武一宗滅佛,誰能擋得住?佛祖要真地有靈,怎麼不顯身自保?”
“那是時候未到,你看史書上都寫著呢,太武帝被近侍所殺,北周武帝病死時才35歲,唐武宗毀佛後一年暴斃,柴世宗、宋徽宗、明世宗那可都是不得好死啊。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你不信?我信!”宋衛東的唾沫星子噴了李建國一臉。
李建國不自在地埋下腦袋,像是在計算著什麼,嘴裏咕噥著不清不楚的話,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啥?”
“咱去救佛。”
“咋救?你沒聽見嗎,誰阻攔革命,誰就是革命的敵人,要把他打倒在地踩上一千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你能耐?”
“說你這腦袋,就跟那山上的石頭人兒一樣,死心眼兒。那學生使的都是蠻力啊,都往死裏砸,碎成千八百片兒的,拚都拚不攏;咱使巧勁兒,一劈兩半,回頭把這些大塊兒都藏起來,粘起來,能修多少算多少,也算是消業解災不是?”
宋衛東盯著他瞅了半天,終於咧出一絲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李建國啊,你上輩子就是那河裏的泥鰍,隻要網有眼兒手有縫兒,你就都能鑽出一條活路來。”
“扯這些沒用的,咱趕緊跟上去,要搶在他們前頭‘革那些封建殘渣餘孽的命’,‘造那些封建迷信的反’!”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