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倚著柔軟的沙發,安馨偶爾想起兩年來在那家公司的點滴,篩選過的情景總是感染肺腑,令她常常想到哭泣。但不是因為懷念,而是為自己將來的人生從此掌握能夠在自己手裏才要無限感慨。掌握好了思念和忘懷之間的尺寸之後,她就懂得什麼是該遺忘什麼是可以交還給時光。
某年8月1號,安馨有史以來進入第一家合資企業報到上班。沿著一層層樓梯走上去,她遇見了好幾個穿套裝製服的辦公人員,他們都顯得態度十分恭謹,讓頑皮撒野慣的安馨有一點望而怯步。
看來她一定要收斂住自己狂放任性的內心,要變得更乖巧,才能適應這片工作場所,才能生根發芽。她要像這世間成千上百的普通女子那樣,埋藏掉自己的個性,然後踏入社會、公司這兩個大課堂,進行嶄新的生存模式。
經過一整個上午的新員工培訓,安馨終於熬到午餐時光。她卸下梆緊許久的麵部表情,接過一張發下來的白色大飯票,上麵從1號到31號都是藍色的油印,讓人感覺到一種炎炎夏日有飯吃的工人般的滿足。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活!安馨在心裏並不感到快樂。是的,飯票本身並不能令她快樂,她快憋了一個上午,忍受所有人的拘謹所有人的麵具。她知道他們大都必須戴著麵具才能生存,很少能例外。她是個例外,所以她不快樂。
這裏的食堂卻有個美麗傳說,傳說幕後有一位特級廚師在掌廚,凡是吃過這食堂飯菜的人沒一個能逃出一年增重數公斤的“宿命”。這個傳說對於想要減肥的美眉們來說可不是利好消息,但對於消化功能很差的安馨來說,就特別地無所謂。
靠近食堂落地窗的一片餐桌上,安馨有幸認識了Shino——一個極愛美食的女孩,隻要筷子一發動,那麼全天下都是她杯盞中的幸福,但她從不吃食堂的米飯,她隻吃家裏媽媽燒的白米飯,而且那也隻限定於晚餐。
Shino不喜歡安靜,就像一輪盛開在陰暗裏也能大放光彩的紅日!這多少對同一張餐桌上的安馨起到了*鳴作用,這在往後的日子裏變得愈加明顯。一個拍掌拍不響,所以上帝才派了Shino出現在她枯燥的工作中。
一個月過後,在同一張餐桌,安馨又迎來了明華和Francy兩位新進員工。公司在不斷擴大,所以時常招人。明華的頭發又長又黃,賽過奔放的吉普賽女郎;而Francy就更像是奧地利來的世家女貴族,沉默中自帶著非凡氣宇。
於是,這中午的午餐時光便成了她們四位女同事兼好友相聚聊天的最佳片段,稍微喧嘩一點也無可厚非,別人隻有投來羨慕的眼光。
2.
透過公司二樓窗戶,可以看到外麵長著幾排青鬱蔥嫩的竹子。如果下雨,這一片窗外的竹林更是潤綠得叫人彈眼落晴,足以證明公司的綠化做得很好。辦公樓的廁所永遠幹淨明亮,因為這裏的阿姨永遠都是特別勤勞,這讓老板感到自豪。
3.
轉眼就是大雪節氣,但好像秋天並未過去,天也不夠寒冷。安馨的手指卻早已凝凍成冰紅色,在這樣的暖冬裏她對自己能照常生長出凍瘡感到懊惱,紅紅腫腫地伸出去大概要嚇倒一片好眼神的人。
Shino開始習慣安馨超常古怪的思路,也逐漸習慣安馨在吃飯時動不動就大放厥詞的樣子。談到人生真理處,Shino會特別開導安馨兩句,告訴她這個社會的險惡,而人應該去主動適應。所以,安馨沒有忘記在聖誕節給Shino送去一副難看簡陋的拚圖,畫麵正好是四個“粉紅女郎”,Shino收到後表情歡喜,安馨當然也隨之高興。
4.
自從上班後,安馨就隻有很少的時間來做自己的事情。上班肯定是要花精力,於是她不能再像以前,再那樣隨便地跑去公園蕩秋千或是咬著水果糖片看影碟。更沒有心思靜下來看編程的書,那些書通常都很厚,很需要一個長久的時間去攻克。
安馨隻能利用幾個休息日的白天,捧一捧聖埃克蘇佩裏寫的《風、沙和星星》,懷著最崇敬的心情拜讀。安馨喜歡裏麵描述文字的方式,喜歡裏麵任何關於接近天空的事。接下去,她就花了五十塊錢買了一個電動飛機模型,很快樂地在十分鍾裏組裝成功,拿在手中歡樂地窮飛舞。
她真的太喜歡幻想了,幻想可以是她的全部,而文字就是最佳注腳。在沒有碰觸到更高級的編程世界以前,她的這個天份還隻能停留在幻想和寫故事上。
5.
安馨的直屬上司是戎科長——一個看來非常可親的女人。
每當下午四點鍾,科長就會坐在自己的聯想筆記本電腦前接收總部發來的信,她的臉龐此刻往往已被溫和的空調催薰得如同熟透的番茄。每每此景,安馨就會脫口說:“科長!你現在的臉像一隻番茄了!”
科長聽了也不怪安馨說話不得體。
安馨在辦公室裏經常說起靈魂、巫術、算命之類的話題,戎科長都會好心地提醒安馨:“那是‘低齡兒童’才相信的事,你講這些被別人聽到,她們會笑話你的。”
安馨倒不同意,她覺得享受魔法的心不分年紀,於是對算命保持熱衷。
戎科長和安馨在年紀上正好相差一個年輪,在心理上卻相差了兩輪,這是很恐怖的事。但她們依然相處友好。科長懷疑安馨童年時也許受過某些創傷,才會像現在這般不成器又孩子氣。安馨奮力解釋: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藝術常青!科長不理會這種理論,並固執地繼續認定安馨內心受了傷,而且很嚴重。
安馨的眼睛時常酸楚,像一種特殊夜盲症的前兆,其實打電腦太久了就會這樣。
安馨期待黑暗的來臨,那是一種很美好的情緒,安馨掩藏了很久,其實不應該掩藏的;安馨也期望光明,如同咬著手指的小孩期翼一場可能會來的黎明。她的想像令她在上班時偶爾會走神,走神會她幸福一點,因為脫離現實總是會帶來一點幸福。
安馨眼裏的戎科長,謙遜,牙齒也很白。一日,科長透露,其實她裝過一個假牙,安馨猜想一定是藏在最裏麵的那顆。科長她總說自己是上一代的人,不能理解安馨的怪想法。科長還總把“敏感”說成“過敏”,安馨在戎科長眼裏於是就一直是非常“過敏”的孩子。
科長能夠在開早會前一分鍾迅速將SKII塗抹均勻,運氣好的話,隔著門板還能聽到她“唰——”地抽出唇膏聲。這是職業女性的絕技,是安馨無法企及的招數。安馨從不化妝,長了痘痘,活像青春期的叛逆少女。
科長還有一個絕技是插花,這是真正的絕技。科長插的每一支蝴蝶蘭都讓人浮想聯翩,令人難忘。每個星期一都是科長插花的好日子,她要為公司裏每個重要部門的花盆免費奉獻出自己的“靈感”。她手指輕輕一撥動,剪平某些枝葉,再加進幾株花枝,就變成一盆全新的花型。路過的人無不為之驚歎,當然也包括安馨。再沉腐的心,看到那樣美麗的花也為之心曠神怡。
6.
屬於安馨的工作範圍,包括跑到三樓的倉庫裏翻找一盒防塵口罩給技術部人員,或是找出合乎尺碼的工作鞋給需要它的工人穿,或為新來的臨時工發幾副紗手套和幾件舊工作衣。她巴望著能有新工人進公司來,那麼她就有機會離開一下鬱悶的辦公室片刻,離開令人窒息的空間一小會兒,然後邁著輕輕鬆鬆的步伐到三樓,順便一路觀看窗外風景(盡管沒什麼風景)。因為在她自己的辦公室“閑聊”是被嚴令禁止的事,因為總經理室就在正前方(盡管總經理他本人很少出來走動)。但大家仍要小心,這是非常正確的政策。
公司規定兩個月給發一次香皂三個月發一次毛巾,那都是美好的福利。當然這些分發福利的工作也是安馨的主要工作。發這麼多東西讓她像個內務府總管,但她不能得意,特別是當無數塵屑條從那些貨物包裝袋外麵落下來時,她就知道不能得意。每當發完了勞防用品,安馨的身上往往全是拍不盡的綿花線球,要去廁所好好清理一下。清理完了,也到下班時間。那一天,總會過得特別快,也特別累。
後來,安馨的勞防小倉庫因故遷移到四樓,變得更加高處不勝寒。在夏季,這個四樓的房間堪與熱帶沙漠媲美,沒有空調卻塞滿物品,讓負責整理它們的人時常熱汗淋漓。透過一片窗,就能感受到太陽在十點鍾以後直射下來的爆熱。
除去以上的工作任務,每月安馨需要用一隻不停脫軌的油墨滾筒刷幾百張飯票,這會是項不錯的工作,隻你要端正了革命思想,什麼工作都可以變得很不錯。每次安馨刷到一半,手指頭就已經藍成汪洋,如果敢於換個角度去欣賞就可以變得很抽象。有時,她刷著刷著,她的心就睡著了,但一聽見門口有人來領文具的同事腳步聲,她驚醒過來,慌忙起身去為同事尋找文件櫃裏的某種需要文具。這些都屬於工作,她不能怠慢。心平氣和做這些活兒時感覺在謀殺雙重的時光。
當天氣熱得超過34度,她就要跑去食堂給工人發鹽汽水。和工人們攀談幾分鍾是快樂的,因為他們都是純樸人民,說話都愛開玩笑。工人一直對她說話時一直都笑著笑著,讓她放鬆極了。
月底就要做幾本賬,一台黑屏無數次的電腦總是安馨征服機械故障的一番好體驗。聰明好動是優點,所以安馨最不擔心電腦出什麼問題,兵來將擋,她可是計算機的女天才啊。至於身後那兩台頻頻要卡紙的複印機,安馨拿過一把長尺,伸伸拉拉,一切又恢複正常。
7.
安馨很愛自己的科長,因為科長那麼友善,包容著愛在心裏鬧事衝動的安馨。安馨不會知道“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因為不是誰都必須關愛安馨。她應該隻是一個來上班的人,並且是一個做著低等工作的人。
辦公室裏複雜的人事暗流湧動,大家全都擺出一張上班之內的公事臉相,隻為公事才聚集此地,沒有別的感情,沒有像安馨那樣多元化的FEELING。安馨太率真,執拗地不去察言觀色,終於要吃苦頭。
秋季的第三個星期五,科長外麵開會要出去兩天,安馨的日子立刻陷入黑暗。她像個小爬蟲,可以任人攻擊。她想叫誰訂一些文具,因為倉庫裏沒貨了,可是負責訂貨的人卻不理她,讓她暗自著急好話說盡也無濟於事。又有人叫她去搬一台灰塵積了半年的電腦,搬好了不扔叫她去擦洗。擦得不夠亮就是她全部的責任。好像那時,連阿姨們的工作都要輪到她頭上來,有些苦不堪言。那一天某位年長同事發起老小孩脾氣,直徑徑地搶走了原屬於安馨的小丸子掛件。畢竟人家是元老,進公司滿十年,安馨隻能被她搶搶了。
生命開始奏出令人難受的篇章,安馨開始脆弱,抬頭看陽光都會覺得錐心。算了算,還剩最後一點樂觀的魔法可用,用它也許可以撐到29歲,那是很幸運的年齡,不算老也不年輕。
科長終於回來了,安馨的心才稍稍得以明亮。可是科長也幫不了她,她小心翼翼都已經來不及,因為過往的那些張狂已經埋下嫉恨的種子,不愛她的人永遠可以對她示威。當很多瑣事擠到一起向安馨湧來時,注定要顧此失彼,也就不難討來責罵一場。生活竟是如此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