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值一文的軍功章(1 / 3)

“請用我的頭顱複命!請用······”

一聲又一聲淒愴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聲的波撥動心的弦索。

那個姓張的參謀以身殉道了,按說他殉的隻是自己的良心。

“搶走了!搶走了!”那聲音多麼悲涼,一直在趙翔鶴的心頭震蕩。那是憤懣的呼喊,從天庭直灌進腦際,又從腦際反饋回天庭。

趕集,南方人叫趕圩,北方人才叫趕集。這大漠邊沿的子民來自四麵八方,沒有一個是土生土長的,充軍者的後代,戍邊將士的子孫,躲避追捕隱姓埋名的案犯,尋寶淘金的流浪者······無數追逐生活之路的冀求者,落腳到這一片土地上開墾種殖。借著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小小的入口,在這大漠邊緣繁衍生息,自生自滅,自然增減調節,稀稀落落的村舍,稀稀落落的人丁。不過,正由於來自四麵八方,所以也帶來了南方的花會,山東的廟會,自然也把集趕到了這一偏遠的地方。雖說人丁散布在方圓幾十裏土地上,但隻要逢上每月初一,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便會被一種神奇的自然的吸力,吸引到一處,那陣勢就像涓滴之水彙成的溪流,竟然也有一重一重的波浪。隻有到這個時候,才顯示出人們那向往熱鬧、繁榮的天性。熙熙攘攘如同節日,連遠方的藏胞、蒙族商旅也會牽著駱駝,帶著冬獵到的而且鞣製得很好的獸皮、麝香、鹿角前來交易。牛羊會在這裏變成糧食,糧食又會在這裏易成鹽巴、火柴、棉布······

勞改農場八零零,官名叫自新農場。

八零零是大家自起的,以紀念從都市來的八百軍囚。

八零零場這個集,一天比一天慘。挺著水臌大肚的人們沒有糧食可以拿到集上來交易,有人拿些癟穀米糠麩子來出售,價錢也高得嚇人。

饑饉使集市像一個饑餓瀕危的人一樣,除了菜色的臉,有氣無力的呻吟外,不再有任何神采。

傍中午時分,駝鈴叮咚,集上趕來了三峰駱駝,駱駝馱架上裝著鼓鼓囊囊的糧袋。

豆餅!

燕麥!

打開來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黴味。盡管這樣,駱駝馱架圍成的臨時攤位前還是兜住了好些人。

“哎!換糧食嘍!”那掌櫃的絡腮胡子黝黑,金魚泡子眼鼓得像小鈴鐺,就是光板羊皮披在身上,也可想見內裏三指厚的膘。

“喂!掌櫃的,豆餅什麼價?”

“一元!”

“十斤······”

“想得美,給一斤就不錯了!”

“嘖嘖嘖!喝血哩!”

“啥咧!錢能當米下鍋?還是能當燒餅充饑?沒糧,渾身金元寶也不中!”

他望著那奸商,心裏恨得長獠牙,然而,有什麼用呢,那豆餅都能把人的饞蟲勾出來。餓啊,餓得心裏發慌,腿發軟······

饑餓使得價值發生了巨變,“七級工、八級工,不及老漢一溝蔥。”“一斤花生米,剃頭泡澡帶聽戲。”凡與肚腸有關的東西連連升值,而離肚腸較遠的東西日見失色。

他摸了摸口袋,囊空如洗,他勒了勒腰帶才亍著走回那地窨子,翻箱倒篋。

值錢的東西,自來水筆、手表、毛衣、棉毛衫褲······賣光了,換光了,為了填滿那磨子一般的肚子,已經把自己的一切財物都付出去了。他真希望自己有所遺漏。

他一層一層地搜索著他那些破爛的軍衣軍褲,忽然當啷連聲,從一個小包袱裏掉出幾塊亮晶晶的東西來。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拾了起來。

啊!是它們!用那方褪色的紅綢小心翼翼地包紮好的它們軍功章、獎章。

他欣喜若狂,財產,我還有財產,這不是也可以換得糧食的嗎!

他躁動了沒有五分鍾,便默默不語了。他手捧著軍功章、獎章踽踽獨行。心中一片空白,他的麵前一下子蒙上一層歲月重霧······他難以忘卻這獎章和軍功章落到他胸前那一激動人心的時刻,更難忘記為之奮鬥的歲月。這些都是自己曾經作出過貢獻的象征。

歲月如同天道總是陰晴不定,充滿了風霜雨雪,隨著灰色、黑色的帽子籠上頭頂,他幾乎喪失了一切信心和勇氣,沒有什麼可證明自己經曆是紅色的了,惟有這枚軍功章,這枚獎章還給自己一點紅色的安慰,使自己還抱著加緊改造,重新回到革命隊伍去的這樣一個信心······然而,饑餓已經引來了死神,死神已經向自己招手······一度他沒有怨懟,沒有反思,一切似乎停頓,一切似乎又都消散得無影無蹤,不知道該接受死神之吻,還是抽它一記耳光。

當我自身融化消蝕自己,當細胞得不到營養的供應而漸漸消亡,當軀體被饑餓之魔吞噬淨盡不能再蠕動;當曾經主宰過生命的軀體被小蟲、微生物吞食成為枯骨,榮譽還有什麼作用呢?曆史對於枯骨也毫無意義,榮譽僅僅作用於生命,作用於一個注重於虛名的世界,能庇蔭後代麼?而自己沒有能播下一粒種子。女人,已經走了,飛走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饑餓之魔,死亡之神才是最具威懾的,要麼抱著榮譽靜靜地躺下,永遠不要再起來,要麼去爭幾天抑或幾個小時的生存······

死了吧!四十歲死同五十歲六十歲死有什麼區別呢!先行和後行,偉人與庶民所走的路似乎不同,但生命的終點是共同的。

在城市裏有一個共同的煙囪,共同的鋼鐵做的火穴;在鄉下,少不了黃土掩麵或許你有幾塊木板,他有一領葦席,但免得了被細菌分解嗎?都會成為枯骨奇怪的想象,至今那麼清晰活下去的欲望到死時方更強烈人到死時更想活,活著,等待,為的是等待洗刷罪名明明都是對共產黨忠心耿耿的一幫赤士,卻那樣被狠狠地抽打、流放,死也不能瞑目······

掌櫃的很會擺攤,幾個馱架壘在正麵,幾匹駱駝拴在後麵,擋住了圍觀者的身子,馱架兩側把守著兩個人,掌櫃的就坐在馱架上吆喝。光板羊皮襖散發出難聞的羊膻味,花白的絡腮胡子上落滿了唾沫星子。

他回到這裏,他雙手顫抖著將軍功章捧給那高高馱架上的掌櫃。他的聲音在顫抖著:“掌櫃的你看看這能換幾斤豆餅!”

那掌櫃的上下打量了趙翔鶴幾眼,鼻子裏“嗯!”了一聲算是答應:“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