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寫作八零零。
是農場還是村子?
是農場也是村子。
一排廢棄的地窨子。
又一排廢棄的地窨子。
沙土已經堵塞了門扉,半地下式的地窨子有的隻露出了一點點上門框。
紅磚牆、紅柳籬笆、綠色的胡楊······那一排兵營式的房屋······
不像尋常村莊那樣,村頭巷尾總有許多孩子嬉戲,捉迷藏、跳房子、扮新嫁娘······這裏沉寂得很,似乎久久沒有人居住了。
駝隊就在村口停下。
“喂!村裏有人嗎?”郭衛東手擾著聲音喊。
“誰呀!”左近的屋門“依呀”一聲,裏麵鑽出來個中年漢子,一身褪色的黃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一根草繩子紮在腰間,破綻露花的袖子套著一個水紅色的紅色臂章。這裏氣候變化無常,中午光身子,晚上要穿棉襖,他這身行頭,大概是四季鹹宜的,油漬麻花斑斑駁駁。
“村長在家嗎?”
“毛主席萬歲!”他出示小紅書,呼喊了一句口號。
這突然的舉動,使郭衛東愣怔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回答說:“萬萬歲!”
“啥事?”
“我是問你們村的負責人呢?”
“打倒了!”他抽了一下鼻涕回答。
郭衛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改口:“革命委員會呢!有沒有?”
“主任!”
“對!”
“我就是!”他又抽了一下鼻涕。“解放軍同誌,你們想幹什麼?”
“借宿!”
“好的好的!這邊請!這邊請!”
現成的空房子。
“怎麼?沒有人住?”
“先前有,勞改犯,右派······都走了,空房子······關裏來的盲流一戶戶落下,地就交給他們種了······”
“這兒是勞改農場?”
“先前是······要不怎麼叫八零零呢,一共八百個右派······如今不是了,都是貧下中農······我是······複員軍人······山西洪洞縣人······逃荒到這裏來的······”
“好吧!我們就住這裏了,駱駝請你派人喂一喂!”
“好好!”
八零零······
歲月的重霧裏馳出一隊人馬······
大軍,不是巡邏的鐵騎,不是征戰的步隊。
這是一支大軍,卻是一支撕去了肩章、符號和閃閃軍徽的隊伍。
黃土高原的塵土,騰格裏大沙漠的風沙已經使軍裝的草綠色褪成了土黃,就像春天茵茵的綠草已長到秋末,人們的臉上像搽了一層厚厚的粉,前襟上除了褶皺處外,落滿了沙塵,活像從活埋的坑裏、墳裏鑽出來似的。黃風沙塵像一道旋轉的煙泡,順著地溝打著呼哨撲向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
人人臉上罩著死灰色,個個愁鎖眉梢。惟有膠輪大車滾動的吱格聲單調地響著。
這是西出陽關的大道,這是條空曠、幹渴、荒漠的大道。說是道路,其實和荒原差不多,從這條路的任何一個點下道,便是一個新的起點,可以在荒漠的土地上走出任何一條新路來。要不是曆朝曆代的廢棄物、動物骨架作著指路標,在這極其空曠的原野上是極容易走錯方向的。
道路很像小夥子頭頂發際的分路,把黃黃的、空蒙的、死寂的漠原分成兩半,處在駝背這個位置去看,右邊一半大,左邊一半小,因為左邊一半連著高高的沙山,右邊一半是一望無際的荒灘。
寂靜,除了望不到邊際的荒涼世界,再就是淒厲嘶鳴的風了。
沙崗像一個駝背的老頭,衰弱地俯伏在荒原上。
荒涼悲慘的景象隨處可見,死駱駝的骨架,驛車的殘骸,破碎的水罐,枯枝斷樁、殘垣斷壁,隻有這一些遺存的東西才使人毫不懷疑這是地球而不是月球或是別的什麼星球。
大車上橫三倒四臥著人,有的把腳伸出車外,有的架在別人身子上,盡管塵封土蓋,但偶爾露出的胳臂腿上那白肉細皮總還能告訴人們,這是一支來自遙遠城市的大軍。
是的!這是一支軍囚的隊伍,沒有多少看守押解的軍囚,八百壯丁,四百六十名眷屬,一千二百六十餘人的軍囚隊伍,西出陽關。
“喂!大家直起身子,抖抖精神,前麵快到啦!哎!趙翔鶴,別睡啦!江小柱、王保天都醒醒······”
那個小老兒,就是他還是那樣神采奕奕地奔前跑後,張羅著,呼喝著,惟恐有人掉隊。
他也是軍囚啊!軍區後勤部少將副部長,這支大軍裏最高軍銜的囚徒。軍區第一大右派,罪名是無法理喻的,隻因為說了幾句“大躍進有點過了頭!”之類的話;隻因為他是彭德懷手下的一員戰將;隻因為他回到皖北家鄉探親回來,將大躍進、吹牛皮的奇觀向軍區政委作了彙報;隻因為他不相信《人民日報》頭版頭條那個畝產七千四百斤的報道,罪名便降到他頭上了。
“誣蔑大躍進是吹牛皮、好大喜功、勞民傷財······”
就這樣潘震林成了八百分之一。
八百軍囚啊!被放逐的共產黨的叛徒、反黨分子,就沿著這條古老的驛道,西出陽關,走向死亡的大漠。
那座座地窨子已經廢圮了,歲月已經把它填得差不多了,惟有那一排排胡楊樹依稀可以提供後代考古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