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革了半輩子命,從投抗大到進北京,啥房子沒有號過,就沒住過這玩藝兒!”軍需參謀王保天嚷嚷著。
鐵鍁飛揚著礓土,紅柳紮成的筢子支撐起了地窘子的前廈,半地下的土穴裏鋪著野苜蓿草幹,大人小孩都在忙碌······
“媽的!你往哪兒揚土?”幹事江小柱火氣很足。
王保天毫不退讓:“老子挖墳墓,一塊埋!”
都不知哪兒來的火氣,無名火說爆發就爆發。
“好了好了!吵能解決什麼問題······”惟有老將軍的話能熄火。
忙碌了一天,天剛擦黑就鑽進地窨子,外麵黑沉沉的夜,似乎到處有怪獸。然而,一覺醒來,人被坍塌的沙土埋了半截。
“哈哈!老天爺發給同誌們一條沙被。”老將軍樂嗬嗬笑著,從這個地窨子裏扒出這個,從那個地窨子裏扒出那個。
“媽的!還不如當初讓鬼子活埋呢!還算是個烈士!”
“傻話!這一點困難就受不了啦?比起長征······”
“老部長!別忘了,那是革命,這是勞改,現在我們是右派,是黨的叛徒!”
“胡說!叛徒不叛徒,左派還是右派,人家要那麼說,是人家的事,你自己也那麼講,不行!我們······要用自己的行動證明我們······不是······”
老頭子很動感情,不論什麼時候他的身段都是挺得筆直的。
人生常常會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這些軍囚開始不承認自己是什麼黨的右派分子,批判多了,居然使他們的信念模糊起來,甚至漸漸也覺得自己是右派······自己真的是反過黨的右派分子······
打水喲!人們抱著無限的希望。
和泥喲!人們有了改造自己的願望。
幹草踩進泥巴,清出地窘子裏的浮沙浮土,用踩好的泥巴糊在壁上,老頭子用他那隻軍用飯盒,蘸著泥水,抹出了一個樣板。
密密的紅柳筢子編得很緊很緊,外麵也糊上了泥巴。女人們撅著屁股,尖著嘴在行軍灶前吹火······
‘哈哈哈哈!”
趙翔鶴依稀聽到了從湮沒的地下傳出來的笑聲。
那是帶著淚的笑聲。
不知為什麼趙翔鶴感到渾身皮肉絞扭似的疼痛,他感到皮肉在大漠的蜃氣中消蝕,很快隻剩一副骷髏。
翻過九十九道沙海
跨過九十九座冰川
······
巴特爾的歌聲渾厚、蒼涼。
古歌飄逸,回歸大漠,似乎伴隨著巴特爾思念什麼人的淚滴、血滴······
夜風嘶鳴著向沙山俯衝,衝擊著岩脊,拌和著沙礫,揉碎了月亮,把亙古沙原浸泡入無邊無沿的混沌世界中······
“喂!喂!起來!起來!”
“嘭!嘭!嘭!”
有人砸門,動靜很大,好像砸明火一樣。
開門聲······
腳步聲······
問答聲······
關門聲······
“喂!帶上口袋!”
“上哪?”
“車站!”
“幹啥?”
“來糧食了,借糧去!”
“有這好事嗎?”
“前邊躍進莊已經走了,大人、小孩一齊出動了。”
腳步聲近來又遠去,趙翔鶴知道他們從村南上了大車道。他幾次想爬起來,然而,渾身連一絲支撐的勁兒也沒有,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身子,湊近缸沿,伸出手去撈到了那漂在水麵上的葫蘆瓢,自了半瓢水,咕嘟嘟喝下去,這才打起了精神。趿上鞋,正要開門走,門又敲響了。
“趙翔鶴!趙翔鶴!”
“到!老部長!啥事?”
“跟我走!快跟我走!”
莽原裏遍地是銀霜,未收盡的苞穀稈在風中戰栗著,發出颯颯聲響。
村頭有人在喊隊,火把搖晃著。
“那是誰呀?磨磨蹭蹭!”王保天威嚴地喝問著,似乎他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
“保天!這行嗎?”
“怎麼不行?不去,就在家等著餓死,挺屍!”
“對!說得多好聽,開發大西北,我們是中右,內控分子。”
“把我們生產的糧食都拉走了,眼看著隻有挺屍······”
“要活命的,走啊!”
極富煽動力的口號。
沒有人再提異議,沒有人反駁,隊伍出發了。拖著籮,拿著筐,提著籃子,搭著口袋,朝鐵道方向走去。
“保天!保天!是不是再想一想!”老部長趕上來,跑得氣喘籲籲。
“老部長,你可以表示你的忠貞,你不是要用自己的行動去證明自己忠嗎,好吧!餓去吧!可我們不需要,命都快沒有了,還要那清白、那忠幹什麼呢!說我們反黨,可我們的老婆呢,小孩呢,他們有什麼罪,他們跟著我們倒黴,從城市到了這裏,難道要死神拉著他們的手一起走嗎!”
潘震林鬆開了抓衣襟的那隻手。
步子越來越整齊了。
“刷刷刷!”像是出征。
不!死神在後麵追趕,他們是奔向生命之神。
黎明,幹旱的沙區沒有霧氣。
遠處,從東邊開過來的火車要在沙山那邊拐一個大大的彎,列車減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