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兩側一下擁出了數不清的人群。
鐵軌上躺滿了人,每一根枕木上都枕滿了人的腦袋。橫七豎八躺著的是從勞改農場來的衣衫襤褸的農工,鼓著水臌大肚的孩子,露著幹布口袋似的奶子的婦女······
火車上的人們發現目標了,下了緊急製動,火車粗重地喘著氣,發出無可奈何的歎息。在離開人們四五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站在最前麵的就是王保天。
突然,鐵道兩邊的沙梁子宛如漫起了一片渾濁的洪水,成千饑民,揮舞著口袋,奔跑著擁向火車。
“站住!”很難想象一個被饑餓和肺癆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會有如此洪亮的吼聲。
人們憐惜地望著那浮泛著菜油色的黃麵皮,避開他那用一根樹棍支撐著的瘦骨嶙峋的身軀。
他還想阻擋蜂擁上來的饑餓的發瘋的人們。
然而,求生的本能欲望已經壓倒了一切。他被推倒在地,後邊的人從他的身上踏過去、跳過去。好一片渾濁的波浪。
“老部長!老部長!”趙翔鶴把他搶到了懷裏。
“趙翔鶴!不要管我!快!快!國家的財產不能搶!不能······”
爬呀!爬呀!
車門打開了,年老的踩著年輕的肩膀。
攀啊!無力登攀,掉下去了,又一個補上來,彎彎的鐮刀砍在麻袋上,黃澄澄的豆子,紅紅的高粱,從破口流瀉出來,一袋一袋大米被掀下車來,被摔開縫。有人抓起生大米往嘴裏填,人人把頭浸在大米堆裏,一口,一口,又一口,幹嚼著,抻抻脖子,咽,咽。
“快搬!快搬!”
“快裝!快快!”
饑餓的人們像瘋子,一邊嚼著生米,一邊搶劫著列車,成百上千,一波一波擁向擱淺了的長鯨般僵死在那裏的列車。
長鯨被人們剖開了肚子,人們要掏空它的五髒六腑。
守車上跳下來一群押車的戰士,槍栓拉得嘩嘩響,跑步往前趕。
“站住!”幾十個拿鋤頭、鐮刀的饑民逼住了他們。
腳步搓得沙子嘩嘩響。
“唰唰唰!”折疊的刺刀打開來了,雪亮雪亮閃著寒光。
卡啦卡啦!子彈推上膛了,槍對著刀,刀對著槍。
“不能開槍!”押運的戰勤參謀大聲命令著,他跑到戰士和饑民中間,喘籲籲地重複了一句:“不能開槍!”
是的,不能開槍!不能!
看看吧!一個個皮包著骨頭的漢子,一個個浮頭腫腿的年輕姑娘,一個個凹胸鼓肚的孩子,這是在死亡線上掙紮的父老鄉親,這是被死神追逐來的,伸出的是搶劫的手,又何嚐不是求救的手呢!
“張參謀!這是運給前方火箭、核試驗基地的救命糧啊!”
“我們火箭、核試驗基地已經斷糧七天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他回答得很幹脆。
“那······”
張參謀指著眼前的饑民說:“問問他們餓了幾天了?”
“張參謀!別忘記了你的任務!”
張參謀無言以對!
戰士們齊聲吆喝著:“不準搶糧!再搶開槍啦!”
“砰!砰!”一陣排子槍響了,子彈飛上了天空。
饑民們隻是愣了一下,有人朝這邊張皇地瞅了一眼,有的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不能開槍!同誌們!你們看看是一些什麼人,我們的父母,你的姐姐妹妹,他的孩子······你們能把他們都打死嗎?”
是的!如果幾個人,幾十個人,幾百個人的死能換來上千個人的生,應該堅信,他們麵對機槍大炮也毫無懼色的。
勸說是徒勞的,警告也是徒勞的。那股渾濁的洪水,終於漫地散去了,就像天上落下來的雨,落進了幹渴的沙漠,漸漸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十幾個破衣爛衫的孩子,還在貪婪地用小手摳著掉在石縫裏的糧食,時不時地張望著前後左右,張望著高高的車廂。
張參謀爬上車去,望著車廂,那空空如也的車廂裏隻有幾隻搬不動的木箱還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捧著腦袋,落下了傷心的淚。突然,他聽見了車廂角落裏傳來窸窣聲,發現有人在探頭探腦。他十分想發作,把一腔怨憤發泄出來。
他瞧見了,那是一雙閃著淡淡幽光的眼睛。
“出來!”
出來了,出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手裏提著一隻空口袋,她沒有褲子,隻有一件長大的滿是窟窿的衣服遮著肉體。她兩眼深陷著,兩腿像兩根蘆柴棒,全無青春妙齡女郎的豐肌潤膚。那樣子,似乎隻要列車一動,她便會跟鬥軲轆,跌倒在地。
“我······我······餓······”她隻會說這一句話。
這是一句令在場的人永生難忘的話。
張參謀脫下衣服扔給她:“穿上!”
姑娘瑟瑟發抖不敢穿,隻是用它擋住自己的身子。
張參謀從車廂地板上捧起散落的糧食裝進那隻口袋。
姑娘撲通一下跪在車廂地板上:“恩人!恩人!”她仍隻會說這麼一句話。
“砰!”槍響了,隻一聲。
押運的士兵們紛紛跑向出事地點。
血從車廂地板縫隙中一滴一滴落下來,染紅了路基上的石子。
張參謀躺在血泊裏,手槍還緊握在手中。
一張紙條,那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請用我的頭顱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