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水道囚室
“袁大哥,這裏——怎麼會有——小孩子呢?”崔元之望著黝黑的洞穴深處,臉色都變了。
袁度也是一臉不解,皺著眉頭想了會,說道:“這裏身居地下,怎會有嬰兒?多半不是什麼善類,不要理睬。”
兩人正說間,嬰兒的啼聲又近了幾分,聽得更加清楚了。
“那孩子在朝我們爬過來了。”崔元之一把抓住了袁度的胳膊,聲音也不爭氣地顫抖起來,“袁大哥……怎麼辦……?”
袁度也是神情緊張,盯著聲音傳來的方位,將手中的玄天黃符慢慢舉起。
黑暗中慢慢爬出了一隻奇怪的動物,頭部扁平,一張大口,就像是壁虎一般,隻不過身形要大上許多,足足有一丈長,四隻腳掌間還帶著蹼。那怪物通體黑色,中央有一道紅線從頭一直延伸到尾部,它趴在岸邊的石塊上,將頭微微昂起,口中發出如同嬰兒啼哭一樣的叫聲。
見到怪物顯露真身,袁度反而鬆了一口氣,笑著拍了拍崔元之的肩膀道:“別怕,這隻是一條娃娃魚罷了,這東西肉質鮮美,滿漢全席上就有它做的一道菜,屬於海八珍之一。它雖說是食肉,但是隻吃魚蝦蛇蛙之類,我們自管過去便是了。”
“天下居然有叫聲這麼像嬰兒啼哭的動物,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崔元之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說道,不料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又傳來一陣淒慘的哭聲,就好像有人遇到了很傷心的事情,在痛哭一般。
“袁——袁大哥,”崔元之又緊張了起來,“有沒有什麼動物的叫聲是像大人哭的呢?”
話還未說完,那個聲音又變成了哈哈大笑,隻是笑聲有些古怪,不像是高興,仿佛是苦中作樂,充滿了無奈一般。這下就連袁度也變了臉色:“是人!大禹水道裏有人!”
能進得了大禹水道的絕非一般人,而且聽那人又哭又笑,不像是正常之人,在這種情形之下,對手是友是敵未辨,若是對頭的話,實在是大大的不妙了。
袁度壯起膽子,朝著黑暗處大聲問道:“是何人在此?”他的話一說完,那哭笑之聲戛然而止,再也不發出半點。
兩人不明情況,隻好靜靜等待。過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道:“我不是人,我是一個冤鬼……”
“哎呀!”崔元之當先叫了起來,“鬼,真的是厲鬼!”
“啐!”袁度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後腦,低聲道:“對手在石洞深處,聲音能傳到此處,功力如此深厚,怎麼會是鬼呢?況且鬼魅無言,隻能與你心意交流,何來對話之聲?”他又抬頭朝那邊朗聲道:“晚輩袁度,身邊是峨眉崔元之,敢問前輩是哪一位高人?”
“啊?”那聲音聽見袁度的話後,很是驚訝,竟叫了起來,“你姓袁?你可認識袁清乾?”
“正是家祖,已於二十年前仙逝了。”袁度恭敬地答道。
那聲音沉寂了一會兒,若有所思,複又朗聲道:“區區小子,冒充袁家傳人也未可知。老夫雖小清乾兄二十歲,卻是平輩論交,從未聽說他有個孫子。”
袁度見他不信,想了片刻,問道:“敢問前輩最後一次見家祖是在何時?”
“同治元年,我與清乾兄在京城作別,那時他剛而立,成親不滿兩年,兒子還尚在繈褓之中,你怎麼是他的孫子?明明是在騙我!”那個聲音似乎有些惱怒。
“同治元年到現在已經五十多年了,就算是繈褓之中的嬰兒也已是年過半百,若是在一般人家早已是四代同堂,頤養天年了。”袁度答道。
那聲音似乎有些不信:“自我們分別後就再也未曾見過麵,後來我遭人所害,被困於此,那時是庚子年,——如今皇上是哪一位?”
“早沒皇上了!”崔元之大聲道,“現在已經是民國四年乙卯了,北京城裏坐的是袁世凱大總統!”
“皇上沒了?庚子到乙卯,我在此幽居已有十數載了?唉,不知外間風雲如此變化,真是孤陋寡聞了。”那聲音歎道,很是無奈。
“前輩是被困於此麼?”袁度問道,“我們借路大禹水道,地底行舟,可將前輩救出去。”
那聲音忽道:“且慢,你既說是清乾兄的孫子,自然家學淵源,我有一題,想問你一問,可否?”
袁度恭敬地說:“晚輩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前輩出題吧。”
“你且聽好:有沙田一段,具三斜,小斜一十三裏,中斜一十四裏,大斜一十五裏。裏法三百步,畝法二百四步方,為田幾何?”
崔元之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什麼意思,隻拿眼角瞟袁度,看他如何回答。
袁度仰麵向天,口中喃喃,似乎在心算答案,過了片刻,放下頭來,微微一笑,朗聲說道:“晚輩已算得,此田積共三百一十五傾。對否?”
“嗬嗬,果然是第一術學世家,奇門遁甲精熟,這等算術自然不在話下。你們且往前五丈,石頂有竅,我便在此處,可你們是救不了我的。”那聲音指點兩人前行。
袁度用竹篙輕輕點開筏子,即順流而下,約摸過了五丈遠後再用竹篙撐住石壁定好位置。兩人抬頭望去,隻見頭頂的石壁上有一個兩尺方圓的小孔。袁度抬頭道:“前輩,我們已經到了。”
“真沒想到袁家後人已經那麼大了,更是如此一表人才,英氣逼人。想我那小女兒應該也同你當齡……可惜你爺爺已經不在了,否則咱們倒是可以攀個親家!哈哈哈哈……”
那石孔中忽然探下一個腦袋來,倒把兩人嚇了一跳。崔元之借著火光仔細打量,隻見那人頭發和胡子極長,卻是根根烏黑,將臉遮掉了大半,看不清楚具體模樣,隻是覺得似乎不太老。袁度也很是驚訝,問道:“前輩怎麼會在這裏麵,且退開些,待我將石孔開大些,救你出來。”
那腦袋狠命搖了搖,說道:“不成的,這裏是大禹水道,有神力加持,你看著石壁受數千年流水衝刷,可有絲毫侵蝕?要是普通的石頭,我早就出去了。那害我之人要慢慢折磨我,故將我關在此處,上下不能。”
“前輩究竟是何人,怎會遭人所害呢?”袁度又問道。
“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不是被人覬覦家傳的《金篆玉函》,我怎會淪落到如此境地呢。”那人又使勁地搖了搖頭。
袁度聞言卻是大驚,追問道:“前輩也有《金篆玉函》?莫非——前輩是諸葛世家的?”
“不錯,老夫便是諸葛清源。”那人接道,“我知道袁家也有一部分《金篆玉函》,是唐朝袁天罡所留,我諸葛家的《金篆玉函》殘本是三國武鄉侯諸葛孔明所傳,更接近上古的原本。那年在京城,我才十歲,卻能與令祖互相交流參照,各有所得。袁家的那本勝在一個多字,乃是唐前曆代各朝所收集的各種《金篆玉函》殘片的集合,各種術法均有記載涉及,但多不全,有所缺失。而我諸葛家那本勝在一個精字,雖篇數少得多,但是均為全本,缺漏極少,比如《奇門遁甲篇》、《飛廉令》等諸篇,均是世上獨一無二,乃我諸葛家不傳之秘,就連令祖都未曾全部看過。更有一篇《尋龍補》,是容成子所寫,可補《尋龍譜》之闕,彌足珍貴,就連令祖也向我請教過。”
袁度聞言,暗暗心喜。袁家家傳的《尋龍譜》他早已研讀千遍,但其中多有脫漏之處,因此疑問頗多,如今聽說諸葛清源手中竟有一篇《尋龍補》,自然心動不已,忙問道:“那前輩那本《金篆玉函》可曾被敵人拿走?”
“怎麼會!”諸葛清源搖晃著腦袋道,“我和清乾兄交流過後就把我那本給燒了。那人屁都拿不到一個,哈哈……”
“燒了?”崔元之大驚,“那也太可惜了。”
袁度卻微微一笑道:“也對,藏在心裏的書誰都拿不走,那是最安全不過了。”
諸葛清源看著袁度,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情問道:“怎麼?你也想跟我交流交流不成?”
袁度點頭道:“晚輩正有此意,因為那《尋龍補》關係著晚輩一生的命運,所以……”
“好說,好說。”諸葛清源依舊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反正你們一時半會兒也不出去,那我們現在就交流吧。”他忽然停了停,和藹地問道:“你們都吃過飯了吧?”
崔元之聽見諸葛清源這樣問,忙道:“諸葛前輩您肚子餓麼?我這裏有些幹糧。”
諸葛清源笑道:“這小孩子長的可愛,良心也很好,我喜歡。我在這裏自有吃的。你們把小船撐開些,看我從這河道中取食。”
袁度聞言,將小筏又撐下了兩丈,就聽得諸葛清源叫道:“遠些,再遠些。”袁度隻好又撐落三丈,距那石孔已有五丈之遙,且看諸葛清源如何取食。
諸葛清源隻有一個腦袋探出石孔,連手都不能伸出,就算能伸出手來,可洞頂離水麵也有兩丈多,難道他能將脖子伸成兩丈不成?就聽得諸葛清源嘬口一呼,發出一陣清遠悠長的哨聲。
“袁大哥,前輩這樣吹,能叫水裏的魚跳到他的口中不成?”崔元之大惑不解。袁度搖搖頭,低聲道:“且看看,前輩一定有辦法的。”
諸葛清源呼了三次後,便不再發聲,若有所待。接著整個河水竟微微抖動了起來,小筏也跟著一上一下顛簸。就見水中一條白線從遠處飛奔而來,像是一個巨大的水族在遊動。那白線一直延伸到諸葛清源腦袋下方的水麵,兩人看的清清楚楚,水底下隱隱有白光,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像是一條巨蛇。
袁度低聲在崔元之耳邊道:“是應龍,前輩這招,有些像王玄一的豢龍技,難道也是《金篆玉函》上的法術?”崔元之眼睛瞪得極大,直勾勾地盯著水麵,臉上充滿了驚訝而又好奇的神情。
水中猛然抬起一個龍頭,就如水缸般大小,眼若銅鈴,頭頂生有一角,角上長著一顆鵝蛋大小的龍珠,燦然生光,正是看守大禹水道的神龍。那條應龍繼續往上探,上半身也漸漸露出了水麵,隻見它背上長有一對巨大的翅膀,想必完全張開後整條水道的洞窟都未必容納得下。那龍口中銜著一尾金色鯉魚,足有一尺多長,遞到諸葛清源口邊,諸葛清源一口咬住魚背,腦袋縮回孔中。應龍仰天叫了一聲,回到水中,直朝竹筏遊來,將身子盤著一圈,圍住了竹筏,將大腦袋仰起,盯著袁度和崔元之。
“這下糟糕了。它要為我們殺的那條白特報仇了……”崔元之低聲叫著,緊緊拉住袁度的胳膊。
袁度卻毫不慌張,朝應龍行禮道:“神君欲為妖蛟報仇乎?白特睅然,不安谿潭,據處食人畜,以肥其身,種其子孫,遊人不敢入洞,漁人不敢下網。吾今斬之,上應天命,下安黎民,神君以為如何?神君若執意殺吾,吾當引頸,但神君是非顛倒,陰陽相亂,非正神之所為也,有違禹皇之心,當請天誅之!”
他這番話說得正氣凜然,那應龍也是一呆,就聽見孔中諸葛清源笑道:“你這條笨龍,不管好自己的種,還不許別人來管麼?”應龍聽後,方不敢再有什麼動作,將頭對準袁度連點了三下,鬆開了小筏,潛水而去。袁度擦了擦頭上的汗水,暗道一聲慚愧。崔元之見應龍退去,也一屁股坐到在筏上,叫道:“好險啊,多虧諸葛前輩出言訓斥,將它說退了。”
袁度將小筏又撐回那石孔之下,抬頭叫道:“諸葛前輩,諸葛前輩。”
諸葛清源又將腦袋探了出來,口中兀自還銜著一根魚骨。
“前輩你生吃了這條魚啊?”崔元之忍不住叫道。
諸葛清源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在這裏有沒有火種,隻能吃生魚了。還別說,這生魚極味美,別有味道,你也想嚐嚐麼?”他一麵說,口中的魚骨便掉了下來。
崔元之一麵躲,一麵連連搖手道:“謝了謝了,我還是吃熟的吧。”袁度卻道:“請問諸葛前輩,我們如何才能救您出去呢?”
“出去?出得去麼?”諸葛清源一臉無奈,“怕是我一輩子都要在這兒了。算了算了,我們快來交流吧。”
袁度正色道:“前輩被囚禁此處,晚輩怎能與前輩交流心得,這也是對前輩的大不敬。晚輩想把前輩您救出去,正正經經地交談,這不光是為了前輩,也是為了《金篆玉函》這本神書啊。”
崔元之也在一旁道:“難道您不想找關你的人報仇麼?讓他也嚐嚐被關在這裏的滋味,那叫自作自受。”
諸葛清源哈哈一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小娃兒想法倒很有趣。實話告訴你們,要救我出去,在這裏是不行的,除非從上麵,也就是把我關進來的地方。”諸葛清源將腦袋縮了回去,接著扔下一塊布來,“這是這幾十年來,我把神龍告訴我這裏的地形畫成的圖形,你且看看,有辦法回到地麵上去麼?”
袁度接住了那塊布,是一塊方方的藍布,是從長衫上撕下來的,帶著黴爛的味道,上麵有些發黑線條。他細細察看了一番,抬頭道:“多謝前輩,我已找到了上去的通道了。但不知上去後如何救您出來呢?”
這次諸葛清源沒有再探頭出來,隻聽見聲音從孔中傳出:“往蘭溪西十數裏,有一八座小山,圍成一穀,名叫八隅,乃是我諸葛族人聚居之地,我就被關在那不見天日之處,到那裏你自會知道。”
袁度拱手道:“那就請前輩暫且忍耐幾日,我們即刻啟程。”他將竹篙一點,筏子沿流而下。
諸葛清源見小筏去遠,這才又伸出頭來,笑嘻嘻對著石壁說道:“這袁度心腸甚好,聰慧過人,處變不驚,確是俠義中人,難怪你中意他。”
石壁上慢慢亮起一團光暈,顯現出一個人來,青絲雲鬢,卻是個女子,薄薄的黑紗蒙著臉,卻也能看出她滿臉通紅,朝著諸葛清源嗔道:“你這老頭,也來取笑我!小心我告訴師父去。”
諸葛清源更是忍不住大笑起來,胡子也不住地顫抖,他望著她道:“你的心思,怎麼瞞得過我?你師父派你下山,怕也是有牽線之意吧?”
“前輩你胡說什麼呀!”女子的雙頰愈發紅了,“我隻是按師父交代的做,豈會胡思亂想?再說這袁度比我大多了,我……我怎麼會……”說道此處,一時間竟無詞以繼。
諸葛清源見她窘迫,知道不好再開玩笑,便正色道:“袁度雖說精通術法,怕也不是那人的對手,況且那人身後還有位苗疆妖人……”
那女子嘴角一揚:“前輩請放心,我已飛符傳書,師父不日便會下山。”
諸葛清源歎了口氣道:“適才是我說笑,姑娘你別見怪。不過我看袁度天生奇才,卻是個傷情之人。我送姑娘你八個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可要記著啊。”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女子反複念著這八個字,心中起伏不已。
小筏悄悄往前而行,一路上水中不時出現各種奇怪的魚,有長著像豬,布滿了紅色的斑紋;還有的長著六隻腳和四隻眼睛;更奇怪的還有的魚一個腦袋十個身子。崔元之每看到奇怪的水族都要問袁度,好在袁度見多識廣,都能一一回答上來:那個似豬赤紋的叫做飛魚,吃了可以不怕打雷;那個六足四目的叫珠蟞魚,吃了可以不得瘟疫;一首十身的叫做茈魚,吃了可以不放屁……直聽得崔元之一路上笑聲不斷。
行了不到半裏,袁度將速度放慢,一點點往前行進,同時仔細看著左右的石壁,然後靠邊停下,指著一處道:“我們到了,這裏有個通道可以通往地麵。”崔元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石壁上有道狹長的裂縫,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向哪裏。
“我們進去了,這筏子怎麼辦呢?留在這裏一定會被水帶走的。”崔元之望著那石縫,十分為難地說道。
“我們此行目的便是救出諸葛前輩,至於我們後麵的行程再想辦法解決吧。”袁度如此說,顯然也很是無奈。
崔元之抱著一切聽從袁度的主意,也就攀著突出的石塊爬了上去,袁度背著包袱緊其後,兩人先後爬到了石縫口,回頭往下看,隻見小筏早已被急水衝得無影無蹤了。崔元之望著滔滔流水,心裏不覺有些茫然。
“算了,往前走吧。”袁度在後頭說道,“呆在這兒也不是辦法啊。”說完熄了火把,往石縫中擠了進去。
那石縫頗為狹窄,兩人側身前進隻覺得壓抑得緊,就這樣前行了數十丈,地勢漸漸往上,也慢慢開闊起來。袁度掏出火石,又將火把點燃,隻見兩人處在一個較寬的石室間,石室的另一端有一條石甬道直往上延伸,沒入黑暗中。
“這裏怎麼會有條通道呢?”崔元之有些納悶,“不是說這裏的大禹水道隻有一個出口麼?”
“水道大的入出口隻有一個,就是我們進來的地方,可是其他小的氣口有無數,況且還有很多其他事情造成的孔穴,比如地震,就很有可能將石壁薄弱的地方震裂,就像剛才那條石縫。”袁度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