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甄家有女名英蓮
自從接了巡鹽禦史之任,林海雖不情願,但既然答應了行之就要認真對待。早在他還在天京城中之時,就從內務府和戶部調看了過往的檔案,細細審看之下,深覺甄應嘉的確是個能臣,原本鹽政一團混亂,而他提出的整治鹽務之法行之有效,這些年鹽價穩定而質量甚高,百姓與鹽商都無什麼怨言。單隻一條,景德三十四年景德帝第三次南巡之後,江南並無什麼大的災荒,而鹽務上繳的銀兩卻逐年減少。甄應嘉給官麵上的理由是遵朝廷之意從江南就地調撥銀兩支援忠靖侯史鼎修繕海塘,史鼎那裏也有相應接收文書,賬本上端的是做得天衣無縫。私底下,給景德帝的密折裏,甄應嘉年年哭窮,道是自家接駕多次,不但將幾處園子奉給聖上,還欠下鹽商不少銀兩,如果不還上,隻怕與鹽務有礙雲雲。景德帝那時甚是體恤老臣,且國庫也不差這些錢,便睜隻眼閉隻眼地過去了,新帝登基後,對這種狀況不滿意也是自然。林海思忖自己上任之後,其實也不必大動幹戈,一來朝廷新舊交替之時要求穩,且史鼎在景德三十七年已經病逝,死無對證,甄應嘉這樣的老人若無把握一擊致命的話還不如不動;二來甄應嘉的鹽務之法切實可行,自己隻要繼續認真執行,不似甄應嘉一樣吞沒那麼多的銀兩就行了。
因著巡鹽禦史之任,半官半商,不是單靠官場上的能為就可以的,既要與官麵上的人打交道,又要與一幹鹽商大賈周旋,雜事甚多,更不是自己秉持慎獨就能解決的,看看甄應嘉的府裏,大小門客二十幾個,並不都是吃軟飯的,頗有些為他所重分憂解難的人在。林海從接任之後,就想著也要招攬幾個門客來幫忙,他自己府上,以往都是清貴之官,又要因為徒行之的關係不去結黨,一直不曾招攬門客。又兼徒景之雖麵上不顯,但這麼多年下來,林海也知其實景之恨不得自己是他的禁臠,並不願意讓他廣為交遊,把那本就不多的閑暇時間還要分給旁人,他也無可無不可,竟漸漸養成了不願與人打交道的性子。
可此番上任,自是不能不與人打交道,林海想著身邊號稱“我是林府第一門客”的徒景之就覺得頭疼。徒景之雖是個好皇帝,殺伐決斷自然不在話下,又對林海最願意幫忙,可那些陪酒宴請之類的,也實在不能指望徒老爺去做。隻是這人選實在難找,那些上趕著前來幹謁的多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到底林海給蘇錦華去了封信,從他那裏得了幾個推薦,方才使自己到了揚州不至於手忙腳亂,隻是終究時日尚短,不能太過信重。
直到林憶扶靈送葬從姑蘇回來,又給林海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才算解了林海的燃眉之急。
林憶對賈敏感情很深,他雖是庶子,但賈敏深為林府考量,且林慎已死,後來黛玉又是個女孩,便對林憶十分上心。林憶自幼得嫡母和親娘照應,有時他淘氣過了頭,親娘要責罵,嫡母還總是維護於他,賈敏之逝,除了黛玉,頭一個傷心的便是他了。於是此次他雖年紀小,卻一力向父親請求親自扶靈送葬。林海不放心他一個人,徒景之卻道孩子正需曆練,便讓徒七跟著去了。林海又叮囑林憶務必去拜會朱先生,最好能將朱先生接到揚州來侍奉。
林憶從姑蘇回到揚州後,並沒有接到朱軾朱先生,隻帶來了一位林海的故人和朱先生的一封信。林海見到故人心中大喜,卻正是那年京中杏榜無望的葉進葉澄觀。
葉澄觀自那年落榜,他原本心高氣傲,家中忽然出事,他自覺沒臉見友人,又會試落榜,更沒臉回家,竟在京中這個府上那個宅邸當西席做門客,中間又落榜一次,蹉跎了幾年,盡覽人間世事炎涼,方才死心回鄉。他在京中時常搬家,漸漸竟與家中斷了聯係,回鄉後本以為家中會更落敗,卻不料林海授意、蘇錦華傳信、朱軾出麵,早給葉家兒子在彩工坊謀了個職位,葉家另買了宅子,從宗祠裏搬了出來,雖不複以往富貴,溫飽之上也是有的。葉澄觀在京裏雖是一直避著不見林海,但畢竟見識增廣不少,回了家又被老妻和兒子說教埋怨,慢慢也看開了,從此在姑蘇幫著林家打理彩工坊。此番新任巡鹽禦史到任,朱軾把葉澄觀叫來,隻道如海那裏必是缺少人手,你若願意見他,就去給他幫幫忙吧。葉澄觀既有以往做門客的經驗,又知巡鹽禦史之任的重要,想著倘若能為如海分憂,也可回報一二,便跟著徒七和林憶一起到了揚州。
林海得了葉澄觀,方才安下心來。葉澄觀早年間就是個風月場的常客,後來又做了幾年門客,又在彩工坊與各色人等打過交道,他來到林府,於公務上很快便成了林海的左膀右臂,外人提起林大人府上第一清客,都道乃是葉老爺,到讓徒景之心中恨恨之餘卻也無法可施。
因著林憶回到揚州,表示林府喪事辦完,甄應嘉那裏早提了交接之事,便定下了景仁元年十月初七作為新舊巡鹽禦史交接之日。
朱軾不肯來揚州,也在林海預料之中,隻是那封長信讓林海有些心驚。信中朱軾隻道一來自己不願離開姑蘇,二來也不想來揚州給林海添亂——卻是他在信中向林海坦言了過往的情史:年少之時在京城裏如何遇上飛揚跋扈的甄應嘉,兩人如何不打不相識竟至互生情愫,又如何一個發誓終生不娶另一個卻在父母重壓之下娶妻生子,又如何兩人斷了多年音信卻是一個做了兩淮巡鹽禦史一個在安平侯府度日,去揚州打理林府商事之時兩人又糊裏糊塗地上了床從此藕斷絲連,又如何在林謹知夫人去世後看著真心所愛為情所苦而醍醐灌頂,更在林家搬到揚州後兩人離得近了竟終究陌路……朱軾毫不隱瞞,向自己最心愛的弟子一一道來,末了又道,在林海還未到任之時,他這裏已經接到過甄應嘉的書信,信裏舊情重提,在在都是讓他管好林海不要在鹽務上給甄家找麻煩之意,讓朱軾對甄應嘉的最後一絲情意也都消散。隻道哪怕是為了不給林海掣肘,自己也不能去揚州。
林海接了信,為朱先生感歎了半晌,晚間到了床上還有些鬱鬱,徒景之卻道:“朱軾自己求仁得仁,他這份心意你安心受著就是了。”
接任巡鹽禦史當日,當地官員和各地趕來助興的鹽商,看著行宮春暉堂改建的富麗堂皇的新鹽政官署,都道林大人果然極得聖眷。各種儀式繁複和官麵上的話語自不必說,待各方重要客人都送走了,餘下那些小魚小蝦交給葉澄觀和幾個門客自去料理,林海將甄應嘉讓至官署後堂,另有事要與甄應嘉說,正巧,甄應嘉也要和林海仔細分解一下日後的情形,自是欣然前往。
這揚州行宮本就曾是甄家別院,自奉於景德帝作為南巡時的行宮後,雖有改建擴充,春暉堂這種並非正殿的地方主體結構並沒有什麼大變化,甄應嘉隨著林海踏入之後,見廳中依舊擺著自己進上的錦繡江南煙雨圖的大屏風,心中稍稍感慨了一下。待兩人分主客坐下,自有人奉上香茶,林海摒退從人,廳中隻剩他兩人之時,林海還在那裏措辭,甄應嘉已經一邊品茶一邊一臉欣慰狀,笑道:“如海果然不負丹瑞的教導,如今事業有成,丹瑞自可慰懷,老夫也深為丹瑞高興。”那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樣貌著實透著親近。
其實若論林海曾當過今上的王太傅,甄應嘉曾為太上皇的伴讀,兩人可算是一輩,隻是當初讓林海入《唐詩集》書局參與編撰時,甄應嘉就是從朱軾朱丹瑞那邊論的輩分,則林海作為朱軾的弟子,自然比甄應嘉小了一輩,何況皇家的師傅弟子從來都是虛的,甄應嘉自覺從朱軾那邊論,與林海的關係更應顯得親切才是。
可他開了場,林海卻不接話,而且忽然間神色頗有些微妙,有些想笑又帶些尷尬的樣子,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竟立時拿起自己的茶盞品起茶來。
隻聽“啪”的一聲,像是拍桌子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徒景之怒氣衝衝走出來,直指著甄應嘉道:“甄應嘉,你充哪門子長輩呢?”
甄應嘉見本應在京中安養的太上皇竟出現在自己麵前,那一時魂飛魄散,不自覺間已經跪倒在地,隻道:“陛下……這,這……陛下……”竟不知如何言語了。他在朝野經營,得來的消息已經不少,知道有個徒景之徒老爺跟著林大人一同南下,而且這個徒老爺很可能是林大人的禁臠,還想著既然林海也是此道中人,將來從男色上入手也是一法。隻因當初年少之時,景德帝和伴讀微服出宮時用的並不是這個名字,到讓他一直沒有對上號,這時見徒老爺忽然變成了太上皇,而且中氣十足一點沒有病得不輕的樣子,實在轉不過彎兒來,隻憑著對景德帝的一貫敬畏連連叩頭而已。
十幾年前也就罷了,如今年紀漸長,徒景之對自己和如海相差十二歲的事情越發介懷,時常需要林海安撫。而甄應嘉本就比徒景之大幾歲,又常年被酒色熏染,麵相上看起來更是老了不少,徒景之本就有心病,這時聽了甄應嘉的話,心裏那股火氣立時冒了出來。心道你從行之那裏論不就好了,非要揭人瘡疤作甚?
於是林海原本就要向甄應嘉提起的徒景之的身份,便在徒景之對甄應嘉從為官不謹到內帷不修之類大罵一場之後,也算是了結了此事。
甄應嘉直到回到甄家在揚州的宅子,神情還有些恍惚。甄家根基在金陵,他雖在巡鹽禦史任上待了十幾年了,可並不曾將家眷接到揚州來,闔府上至甄老太太下至兒女和孫輩都在金陵老宅。原本圖著自己在揚州可以逍遙的意思,可如今事發突然,他想和老母親商議都無法做到,隻能在如今最受他寵愛的南音小生身上先發泄一陣,方才給甄老太太去信求援。甄老太太乃是景德帝的奶娘,她向來是個有腦子的,得了如此驚天秘聞,吃驚之餘,將兒子召回金陵,兩人細談了幾日,隻道既然徒老爺和林大人如此親密,讓甄應嘉千萬和林海交好,更不能將徒老爺的身份透露出去,不然隻怕禍事立時上門。甄應嘉畢竟宦海沉浮多年,當時魂飛魄散,待得了母親教誨,自己也明白過來,從此隻對新任巡鹽禦史更加親近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