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林海算是正式走馬上任,隻是雖有心理準備,又有葉澄觀等人傾力相助,巡鹽禦史事務上的繁瑣也讓他十分忙碌。白日裏,林海和葉澄觀在一起的時間比起和徒景之在一起的更長不說,還有許多午間晚間的宴請不好推卻,葉澄觀又時日尚淺還不夠分量,隻能由林海親自領著他出麵。
徒景之雖然自稱林府第一門客,可這些迎來送往的細務他又做不來。他原本存著和如海在揚州悠閑遊逛的心思,可林海既然沒有時間陪他,他自己也不願單獨出門,竟然落得每日裏看著徒七林憶黛玉這幾個孩子讀書習字做女紅的地步。又兼這些鹽商大賈個個都是附庸風雅的,宴請多在風月之地,晚間林海回了房,縱然百般小心,徒景之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和脂粉味道,從白日裏積攢的怨氣少不得帶出些來。
林海存著個做事就要做好的心思,知道初上任必然忙亂,他自己每次赴宴必帶著葉澄觀,漸漸讓人知道葉澄觀能夠代表自己,好從這些俗務中抽身,隻是這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隻能徐徐圖之。他本就是辭了官又被景之和行之算計了的,如今自己為了人家勞累還要受埋怨,他也心中鬱鬱,隻是他回府之時往往累極,又不願與景之為這些瑣事爭吵,便敷衍幾句倒頭就睡而已。徒景之也知如海是為了自己父子,可即使能諒解,白日裏無事可做晚間又得不到安撫,心裏便漸漸憤懣起來。
而黛玉這邊,自賈敏去世之後,她沒了母親可以依靠,而一向關愛她的父親又每日忙碌,沒有多少時間陪她。林府到了揚州後,因府中事情不斷,還沒有將心思放在孩子們的課業上,並不似在天京城裏時開出各種課程,隻請了個中過進士當過官的儒生叫賈化的做西席,依著徒景之的意思,主要教導林憶四書五經,好讓林憶將來科舉有成。徒七和黛玉也跟著上課,徒七也就罷了,有徒景之在,裝也得裝出好學的樣子來,可黛玉雖是聰慧,一點就透,畢竟沒人指望她去科舉,縱然比林憶學得快,課業也無法為了一個女孩子提前。然而林憶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子,之前的格物課他靈動得緊,各色課業都被表揚,可到了揚州,沒有了旁的課,寫字雖然在重壓之下寫的好看了不少,隻在讀書上他是七竅通了六竅,還剩下一竅不通,於是每每黛玉和徒七早就會了的書,林憶還得一遍遍苦讀。看著黛玉和徒七在一旁笑鬧,林憶更坐不住,就找百般托詞好一起去玩。賈化一狀告到林海那裏,徒七被徒景之拎過去罵一頓,從此學過的書也得陪著林憶幹坐,而黛玉還小,又是女孩,便讓她等到學新課時再去書房,趕她到內宅去學女紅。
黛玉四歲之後,春姨娘繡工了得,她在讀書之餘跟著春姨娘學了不少繡花勾線之類的女紅,可她又不是繡娘,又兼孩子心性,一樣繡法學會了便不再動,隻有新的繡法能讓她拿起針來。隻是春姨娘身子實在差,入冬了老是臥床,也沒多少精神教導黛玉。
於是黛玉往往每日裏溫過書、拿起繡花針擺弄一陣子就無事可做,正好和十分無聊的徒景之作伴。徒景之帶著她每日裏在行宮各處閑逛,起先還有些樂趣,可行宮再大也有逛完的時候,待到臘月裏,揚州城裏為了百姓置辦年貨而更加繁華,林海卻因各個鹽商要為明年的鹽引爭奪而更加忙碌。
一日黛玉好不容易繡成了個荷包想送給父親,徒景之得了這個由頭,喜孜孜命人去給林大人傳話,要他今晚務必早早回府,最好能一起用晚飯。誰知下午的時候林大人傳回話來,道是今夜仍然歸時不定。看著黛玉有些失望的神色,徒景之實在忍不住了,命人準備車馬,抱起黛玉就出了門。
黛玉裹得嚴嚴實實地和徒景之一起坐在車裏,一邊掀起簾子一角看外邊繁華熱鬧的揚州城,一邊道:“徒伯伯,我們真的不告訴爹爹一聲麼?”
徒景之哼了一聲,道:“不告訴他,看他什麼時候才能知道府裏沒了兩個大活人!”
黛玉知道徒伯伯和爹爹鬧別扭,她也不在意,放下簾子對著徒景之笑道:“那我們這樣就是離家出走了?”眼神裏的興奮著實掩蓋不住。
徒景之摸摸她的頭,他一時衝動出了門,現在也轉圜過來,深覺自己做得不對。如海已經如此勞累,自己幫不上忙不說,難道還去添亂不成?隻是已經大話說出來了,也不好在孩子麵前食言,看著黛玉小臉上單純為能難為父親而高興的神情,忍不住笑道:“玉兒出門少,今天我們好好逛上一逛。”
揚州城臨近春節更為熱鬧,林府的車馬不多久就走不動。徒景之便抱著黛玉下車步行,不時給黛玉指點攤販所賣的各色小玩意兒。
雖是人流洶湧,不過徒景之身邊有十幾個護衛之人,自可將兩人的身周擴出依舊閑庭信步的範圍來,黛玉的視線因此廣闊不少,她手裏拿著幾塊鬆子糖正在吃著,忽指著一處拐角道:“那個姐姐真好看!”
徒景之順著她看過去,卻看到那個小女孩正被個男人踢打。本來他也不是多管閑事的人,隻是這些時日他的火氣積累了不少,正好借著此事發出來,他麵色一沉,道:“竟然欺負一個小孩子,拿下了!”
待他們一行在北門橋一處還算清靜點的茶肆雅間坐好,石墨帶著人手把那個男人和小女孩都帶了上來。
那小女孩看著比黛玉大幾歲,眉心一顆小痣,雖沒長開,可也能見將來傾國之貌。饒是徒景之一向覺得黛玉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女孩了,也不得不讚一聲這個孩子比起黛玉隻怕將來還要美一些。
那小女孩雖穿著簇新的外衣,不過仍能看到裏邊破舊的衣縷,她頭上被男人打了個包,臉上猶帶淚痕。那男人人近中年的模樣,不但衣衫襤褸,而且形容猥瑣,被徒景之的從人押上來,還猶自叫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啊!親爹教訓親閨女也要管啊!……”
那小女孩見一個大老爺端坐正中,一個一看就是金尊玉貴的小姑娘依偎在大老爺懷裏帶著驚訝的神情打量自己,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溫言道:“姐姐可憐呢。”取出一塊絹子就給她擦起臉上的灰塵和淚痕來。
那女孩得了黛玉關切,又向左右看了看,看著大老爺一動不動,而那個自稱親爹的男人被大老爺身邊的人掌了嘴,立時混著血絲吐了兩顆牙出來,自然住了口。她忽然得了勇氣一般,拉住黛玉的手,道:“他不是我爹爹。”
黛玉不明所以,隻回望徒景之,徒景之道:“小姑娘,你有話慢慢說。”
那小女孩卻也說不出什麼,隻哭道:“我雖不記得爹爹是誰,可他不是我爹爹……”
徒景之看著那男人的形容與小女孩的秀美模樣實在相去甚遠,要讓他相信這是對父女也是難上加難。他略一想,道:“石墨,把他押到知府衙門去,就說是巡鹽禦史林大人府上的急事。”頓了頓,看著黛玉和那小女孩拉著手的樣子,又道:“隨便什麼人,去把林大人和甄應嘉都找過來……不,都去知府衙門,我有用。”便起身和黛玉一起帶著那小女孩下了樓。
那男人得了教訓,知道對上了狠角色,不敢多話,可聽了石墨的名字,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對著命下仆推搡自己的石墨猛盯著看了半晌,方顫巍巍地道:“你,你是石墨?是跟在林如海林公子身邊的石墨?”
林海少年時身邊的小廝,金堂、金立這等徒景之送過來的不算,鬆煙早就獨立門戶,成了蘇錦華手下得用的管事,卓青、卓藍也各有各的人生,隻石墨不願出府另謀出路,便一直跟在林海身邊,從小廝成了管事,如今連同徒老爺一同侍奉,也在錦衣府裏掛了個名號。
石墨聽了自家老爺的名字,也停了下來,他看著那男人猥瑣的樣子,實在是想不出來,那男人看他思索,又立時接道:“我是翅兒!是柳蓮香柳姑娘身邊的翅兒呀!”
石墨疑惑道:“柳蓮香?”
那男人也想明白,又道:“不,不是蓮香,那時先生還沒改名字,是景芝!是柳景芝柳姑娘!”
石墨總算想起來柳景芝是誰,他張了張嘴,看著前邊走出不遠的徒老爺忽然停了步子,那回望過來的眼神實在凶狠,他趕緊道:“行了行了,翅兒是吧,我記起來了……”
徒景之到底沉得住氣,隻盯著翅兒深深看了一眼,便帶著兩個女孩上了車直奔知府衙門。
揚州知府得了巡鹽禦史林大人府上的急事,他這日本就和林海一起赴的甄府堂會,便拉著一頭霧水的林海一並回了衙門。而甄應嘉得了徒老爺的召喚,也立時收拾了奔著知府衙門而來。由是三人同時出了甄府,竟是互相苦笑。揚州知府心道林大人新官上任還不曾煩擾過本府,這回怕是要借事立威了不成?甄應嘉心道不知道太上皇要做什麼,隻顧著趕緊過去侍奉,他從那日之後再見林海便很有些感慨,更不敢在公務上對林海掣肘,還借著臘月宴請多,幫著林海熟悉各個鹽商。這時本想從林大人那裏打探一二,可見林海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樣子,心中唯有暗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