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喜遊,特別是文人無不喜遊,故唐詩中紀遊的詩特別多。唐代文人喜遊,多半與當官相關聯,或結交朋友以抬高名聲,或幹謁權貴以作仕進階梯,或接觸社會以長見識,或寄情山水以排遣鬱悶。完全不與名利掛鉤,像明代徐霞客那樣以旅遊為業者恐怕極少。
唐代文士最富漫遊時間者莫過於李白和杜甫,他們都活了六十歲左右,而做官的時間很短,大部分時間都在全國各地漫遊。李白供奉翰林,從入京到放還,僅三個年頭;在李璘幕府參謀也隻幾個月,其他三十多年時間都在漫遊中度過。杜甫任右衛率府胄曹參軍約八個月,任左拾遺一年,做華州司功十個月,任嚴武幕僚和檢校工部員外郎約半年,總計不過三年,其餘三十多年也都在漫遊中,隻不過前期與後期境遇大不相同。
杜甫第一次入京應舉不第到第二次入京應“製舉”,中間有十年,曾南遊吳越,北遊齊趙,認識了社會,開闊了眼界,結交了朋友,雖然對仕進無大益,但卻為後來身為“詩聖”,詩成“詩史”奠定了基礎。縱觀一生,可以說他的經曆造就了一代“詩聖”。
他在十年漫遊中看到了唐王朝的強盛,陶冶了豪放的情操。他在《昔遊》中寫道:
昔者與高(適)李(白),同登單父台。……
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開。
猛士思滅胡,將帥望三台。
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
幽燕盛用武,供給應勞哉。
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
這次漫遊結識了高適和李白兩位大詩人,結下了深厚友誼,也為中國文學史留下了光輝的一頁。他與李白交誼甚厚,“憐(愛)國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他們看到的是國家富足(倉廩實)、統一(洞達,通達無阻);猛士愛國用命,國國愛材用人;“吳門”二句是說揚州成為經濟樞紐,商船(指唐朝力量所及)跨海直到外國。
他在《壯遊》中具體記敘了這次漫遊,“東下姑蘇台”看到了“王(導)謝(安)風流處”、“闔廬”(闔閭,春秋吳國國國,夫之之)之之,還還有踐、秦皇、西施、範蠡等曆史人物的遺跡,增長了曆史演變和朝代興亡的知識。詩中還抒發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豪情。
張籍在長慶四年(824年)韓愈去世後寫的《祭退之》詩中具體講述了他自己在“北遊”中與韓愈相識並受到提攜的經過:
……
籍在江湖間,獨以道自將。
學詩為眾體,久乃溢笈囊。
略無相識人,黯如霧中行。
北遊偶遇公,盛語相稱明。
名因天下聞,傳者入歌聲。
公領試士司,首薦到上京。
一來遂登科,不見苦貢場。
觀我性樸直,乃言及平生。
由茲類朋黨,骨肉無以當。
坐令其子拜,常呼幼時名。
追招不隔日,繼踐公之堂。
出則連轡馳,寢則對榻床。
搜窮古今書,事事相酌量。
有花必同行,有月必同望。
為文先見草,釀熟偕共觴。
新果及異鮭,無不相待嚐。
到今三十年,曾不少異更。
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
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
原詩八十三韻,這裏僅選其中十九聯。前三聯寫自己學詩寫詩,無人指點,隻是暗中摸索。接著四聯寫“遇公”(指韓愈),受到“盛語相稱”(高度評價),得以名聲“天下聞”,被“首薦”上京,一舉“登科”。[韓愈貞元八年(792年)進士及第;十四年(798年)經孟郊介紹,張籍結識韓愈,十五年(799年)張籍進士及第。]後麵十聯寫韓愈盛待誠待自己,二人成為“骨肉無以當”(勝過親骨肉)的摯友,三十年“不少異更”(一點也沒有變)。最後二聯說,在韓愈提攜下,自己的名聲大為提高,竟然“韓張”並稱。唐人喜遊之利,於此可見一斑。
高適的漫遊代表了另一種類型,完全以求仕為目的。唐代士人不願考科舉或考不取的人多半直接向官員(主要是地方長官)幹謁求職。高適“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他把問題看得太容易了,“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幹謁)明主”。(《別韋參軍》)他隻好北上薊門求軍職,寫下了《薊門行五首》,其一雲:
薊門逢故老,獨立思氛氳(想得很多)。
一身既零丁,頭鬢白紛紛。
勳庸(按功錄用)今已矣(完了),不識霍將
軍(霍去病,西漢名將,此指薊門統帥)。
其四又雲:
幽州多騎射,結發(指年輕時)重橫行(遍行、廣行)。
一朝事將軍,出入有聲名。
紛紛獵(此指軍事演習)秋草,相向角弓鳴。
高適先到薊門(今天津北),後到幽州(今北京北)從軍,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要“事將軍”,才有名聲,才能實現願望。事實不正如此嗎?
李賀(790—816年)“七歲能辭章”,十九歲前參加過省試,“以父名晉肅,不肯舉進士,(韓)愈為作《諱辨》,然卒亦不就舉”。這就意味著失去了做官的機會,隻好北行南遊,到處幹謁,以求得一官半職。大約在元和三年(808年)李賀來到洛陽,當時同在洛陽做官的韓愈和皇甫湜二人連騎往訪,“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寫成)如素構(預先構思),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均見《新唐書·李賀傳》)這首詩有個原注:韓員外愈皇甫侍禦湜見過(拜訪我)因而命作。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钜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詩的前六句描寫韓愈、皇甫湜服飾車馬的華貴和氣宇的軒昂。華裾,指華麗的官服;織翠,綠色,韓愈官都官員外郎,六品,應服綠;青,皇甫湜任縣尉,九品,應服青;“金環”句意為馬籠頭上飾有金環,搖擺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東京,指洛陽。中間四句,稱頌二人的學識和詩文:學識如二十八宿羅列於胸,天地的精氣貫於胸中;殿前作賦聲名很高,文章能補造化超過天功。最後四句,道出自己的困境和希望。龐眉書客,李賀自指,史記李賀“通眉”;秋蓬、死草、垂翅,都比喻困境。在李賀看來,二人“見過”真是天賜機緣,這一下就要“生華風”,就要“附冥鴻”(依附於高飛天空的鴻雁,指韓、皇甫二人)”蛇就要變成龍了!此詩詩格雄奇奇奇”,直韓愈詩詩”當然要受到好為人師的韓愈的賞識。
也許正是這首幹謁詩起了作用”“自是有名拜”也許借了韓愈和皇甫湜的名氣”李賀到長安任了三年的專司儀禮的奉禮郎。雖然職位卑微”但也是一生中的最輝煌點。他因不堪權貴冷遇”辭官回了鄉”其後”再無機遇”二十七歲便抑鬱而死了。
有一種遊”是應試不第或官場失意後寄情山水”排遣鬱悶。絕大部分文士都有這種經曆”這也就是唐詩中山水田園詩很多的原因之一。比如”王維官場失意”躲入莊園別墅”半官半隱”寫了很多閑居詩;柳宗元一再遭貶”於是寫了大量遊記和紀遊詩。
孟浩然四十歲時滿懷信心入京應試”不第”當頭潑了一瓢冷水;獻詩又得罪了玄宗”被放逐”這猶如晴天霹靂。心灰意冷”隻得南遊吳越”借以排遣”寫下了很多紀遊詩。他在《自洛之越》中寫道:
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
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
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詩人本想應試做官”誰知碰壁太重”於是“厭洛京拜”到吳越泛舟”寄情山水”詩酒自娛”就此與公卿們“拜拜拜”,還談麼世上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