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風行翠野雨抱花(1 / 2)

大多數人剛看見謝小橫時,會有點吃驚。這個老頭子,不符合大家對老頭子的想像。

不是說他的皮膚,不像老人那樣皺起,甚至還帶著一些褐色斑點。不是說他的雙鬢,不像老人那樣,為冰霜所浸染。甚至不是說他身上不是像老人們那樣,帶著種無可奈何的幹燥而朽壞的氣息。

——但是他的目光!

他有那麼專注的目光。不管看人、還是看一粒塵埃,都帶著種盲人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梅花綻放,靜著神、凝著氣,快要歎息,但還沒來得及歎息、沒舍得歎息,那樣的神氣。

那是詩人的神氣。

每個小孩子都可能會有這樣的神氣,所以有人說小孩子身體裏天然居住著一個詩人。

詩人不老,隻是死去。

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那個詩人就死掉了。於是我們一身輕鬆的奔向我們的前程,以及衰老與死亡。在衰老的末程我們才發現我們是不是曾經丟掉了什麼。那個時候我們甚至連曾經丟掉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於是我們瘋狂的抓住什麼東西,譬如子孫曾孫,譬如良田高屋,譬如刷了十二重漆的棺槨。如果一定要陷進漩渦裏,至少手裏也要抓一個稻草。

可是天下有一種精靈,隻會輕飄飄躡足於水波上,驚訝、歎息的望著那些隨波逐流的人。見得太多了,甚至連救都懶得伸手去挽救了,隻是把那些婉轉碎逝的影像印在眼中。

謝小橫的眼中,至今都留有這樣的精靈詩意。

他也曾是個浪子,比他的五孫兒雲柯還放肆。他也曾有好多的紅粉知己,比他的大孫兒雲劍還受歡迎。最終他做到禦前的大學士。這成績,不知他“雲”字輩的這些孫兒能不能超越。

這些年他已經沉默得多,像飛揚的枝條,曆經春風秋雨,漸漸融進了青黛的背景。而他最小的女兒謝含萩,生了孩子之後,也終於沉穩下來了。

易澧乍見這對父女,卻仍覺得,他們跟他從前見到的一切父女、一切老太爺和年輕太太們都不一樣。

易澧不知十幾年前,這對父女在通宵不禁的上元佳節一起上街遊玩,車鑲八寶馬如龍,人臉上的笑容比燈火更耀目,有個年少的天才詩人見了,寫出這樣一段詞:風行翠野,雨抱紅霞,拂琴衣綻千朵蓮花,一慟弦絕指下,斜陽熔沙。

那是少年澹台以。

為免得權貴們惱後半闕不吉利、也為避嫌,他沒告訴任何人,這些句子是為誰而寫的。

而他之所以寫出斷弦等語,也並非像張神仙似的,推算出謝小橫與謝含萩的結局會怎麼壞。他隻是出自真正天才詩人的視角,看這樣美的場景,不可能延續久遠。

他對了。

如今謝含萩再與謝小橫一同踏進家門,仍然笑盈盈,依然健康愉快,依然光彩照人,但已不是枝頭花滿、天心月圓,那時元夜。

那時,雲詩還在家裏跟著兄弟們習字,流美人還在宮中享福。

——流美人名為流漓,據說是當今皇上登基後得到的最美一個美人。以至於後宮佳麗們都擔心皇上的寵愛全被她奪去。

謝小橫也曾有一個很美的小妾,美得讓謝小橫甘心斷絕了其他所有女人。美得謝老太太一怒之下,舉師問罪,卻在見到她之後,沉默良久,道:“能長成這樣不容易。難怪那老東西!”於是把她帶回家。謝小橫卻沒領謝老太太的情,歎道:“你啊你啊,還是不懂我。”

謝小橫這話什麼意思,沒人知道。總之這女子生育不久之後,就病死了。隨後皇宮中出現了流美人。當中也許有些謠言,但也被風吹去了。謝小橫倒似乎更豁達了,官運也頗亨通。那是謝府榮耀的頂點。如今謝府留下的產業,也幾乎全是那幾年置下的。

隨後流美人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流璃至死都隻是個美人而已。若說因為她沒生孩子,後宮品階高的娘娘也不是個個有子的。若說皇帝對她的容顏厭倦了,她死後皇上的心情應該並不好。以至於何監察一案釀成大案,把謝小橫都牽連進去,直接終結了謝小橫的仕途。

那何某人,被派到旭西道去作例行監察。所謂的欽差大臣。沿路官員們自然是巴結備至。

到了一個地方,不太繁華,再下麵的城鎮就更荒涼了,何監察懶得過去,就把手下的人派過去。那小地方雖然竭力奉承,但能做的畢竟有限,吃喝隻能是當地土菜,請的陪酒姑娘也不夠迷人。那欽差派的差官不開心了,指責道:你們看不起我麼?

地方官陪罪:小地方的土娼,就這點水準。

差官酒上頭,一怒之下,直接闖地方官的後院:不信你自己用的女人也就這點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