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2月下旬,朧南棕黃色的山野開始透出春意。
我獨自夢遊股跑到學校(專收戰區流亡學生的一個中學)附近的荒山頂上,花了半天的時間,跑馬似的寫了一首近四百行的詩《鄂爾多斯草原》,第二天就投寄桂林的《詩創作》,幾個月之後發表了出來。當時,連我朝夕相處的幾個朋友也不曉得我寫了這麼一首詩。我閉口不談,像一個羞澀的秘密藏在心裏,我懷著灼熱的希望與憂慮,翹盼編者的回音。我一反常態,變得沉默寡言。這首詩仿佛從我生命內部爆發出一束火光,帶走了我的靈魂,雖然表現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那個聳起的荒禿禿的山頭上,有一個村莊,當地人叫李廣故裏。李廣小時候從這個山頭,曾經把對麵山上的一隻老虎射穿了心胸,他跑去看,原來不是老虎,是一塊臥石,被他射穿。從山上遠望,安靜、荒涼、曠遠,我的心境與這片山野的景象十分地協調,確是個理想的詩的發射場地。我把生命化為燃料與動力,全部投入這次創作活動。
幾十年來,不少人間我是怎樣寫出這首詩的,他們以為我一定在那個草原上生話過好久,我說我從來沒有去過,誰都不相信。沒有去過怎麼能虛構得那樣的具體,那具有可觸性的情景與形象是如何獲得的不可理解。對我來說,一點不奇怪,雖然隻閃電般用半天時間寫了出來,但這首詩的情境,在我的生命裏卻孕育了不下十年。我當時剛18歲,也就是說,從童年起,我的生命中就有了這首詩的青嫩的胚芽。我難道真實嗎?
需要從我的家族和童年的生活環境談起。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雁門關裏一塊貧瘠的土地上度過的。經常看見從蒙古草地來的拉駱駝的老漢,背抄著手,牽引著一串駱駝,叮咚叮咚從村邊經過,至現在我還記得起駱駝隊身上發出的那種特殊的熱烘烘的氣味。那種氣味,凝聚在我的心靈裏,一生一世不會消失。我的祖先是蒙古族,小時候家裏有一口明晃晃的七星寶劍,說是祖傳下來的。我白天扮作武士玩它,夜裏壓在枕頭底下。這口劍,用手彈撥,能發出嗡嗡的風暴聲。
它是我的遠祖在遼闊的草原上和征戰中佩帶過的,劍口上有血印。我曾祖父曾在鄂爾多斯…帶生活過半輩子,祖父也在那裏呆過。我家有不少烏黑發亮的黃羊角,還有厚厚的有圖案的氈子,像拇指大小的銅佛,處處遺留著民族的痕跡。我們村子裏,有一半人家都有走口外的人,有經商的,大半當牧羊人,不少人死在草原上,不少人臨死之前才拚死拚活返回故鄉。我的姐夫在外蒙古草原上為廟主牧放了十年牛羊,中年回鄉娶了我姐姐;他信佛,極會講故事,為我講過他的許多神奇的經曆。我的鄰居每年冬天總有從口外回來的,粗糙而紫紅的臉龐,一搖一晃,腿部帶點羅圈的走路的姿態,鑲金邊的皮帽(我小時候也戴著一頂),渾身散發出濃重的羊膻味道。有人凍掉了耳朵,有人前胸後背布滿狼抓的傷疤,有人手指、腳趾不全,有一個我叫他“禿手伯”的,雙手從手彎齊楂楂凍落,他把兩隻變黑的手從草地上帶回家,埋在祖墳地裏。“禿手伯”為全村挑水,他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了許多草地上的情景。說黃昏的沙漠像血海,太陽比關內的大幾倍。我的童年夥伴中,長到十二三歲時,有幾個已跟隨大人奔口外去了,五年十年之後才回家成親。我們村裏許多人會講蒙古話,我小時候也能說幾句。叫此自小找就覺得蒙古草地是養育一代一代鄉親的地方。盡管給人帶來了小幸與災害(村裏有許多守寡的女人),但那廣闊的草地仍然令人神往,草原牧歌對我有著強烈的誘惑力。
為什麼我突然寫這首詩呢?
1942年初,皖南事變後,我和幾個好朋友不願在學校讀書,悄悄地商議奔陝北去,我們幾個已湊了點盤纏,暗中計劃若啟程的日子。事情終於被我父親(他在中學教課)發覺,說死不準去,說路」會被回民黨特務捕殺。汁剮落空了。《鄂爾多斯草原》這首詩就是在我們準備奔延安之前寫的。我不敢明明白白寫陝北,寫了離陝北不遠(其實並不近)的鄂爾多斯,這片親切的草原,我自小神往。曆史的和現實的感情在我的心胸裏交融、奔騰。如果沒有投奔陝北的理想鼓舞我,潛藏在生命內部的童年少年的詩的情愫,也就不會引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