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告別過去並非忘記曆史——摘自《牛漢抒情詩選》後記(1 / 1)

我想談談近兩年來我的心靈的經曆。

這兩年我活得不平靜,既艱難又充實。生命的河流經過一個幽暗峽穀的轉彎處,形成一段深沉的回流,波浪和喧囂沉沒了。盡管被孤獨和冷漠所包圍,心靈卻在獨自的思索中獲得了與大自然相近的孕育生機的激情和幻夢。

去年秋天,熬煎了十幾個日夜,寫出了《空曠在遠方》。

這首詩本來是一年多前與《冰山的風度》同時構思的。冰山雖然露出水麵的部分隻有八分之—,但它移動時顯出的莊嚴威武的姿態還可想象到一點,畢竟有一個實體立在那裏。空曠的人生和詩的情境幾乎看不到邊際,仿佛麵對的是天荒地老的永恒的曆史,有些頓悟,卻寫不出來,不到兩百行詩寫了一年。它的命運隻能成為這本集子的最後一首詩。但我自己本來是把它作為晚年第一首開篇詩而寫的,我期望能在空曠中不停地行走著。結尾部分收得禿兀,改了幾次,都不能盡意,直到前幾天才改了一下,節奏徐緩了些。失望的原因是我難以到達那片吸引生命的迷茫的遠方。也許這魅惑人的遠景永遠無法到達。為了彌補心靈上致命的愧憾,加了一個說明性的後記。我缺乏描寫(首先缺乏夢想)空曠情境的智慧以及捕捉它的能力,因此這首詩寫得十分疲累,人與詩幾乎最後撲倒在這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境裏。但我感到快慰的足這種渴求已使我久久窒悶的心靈嚐到了些許解脫和升華。

詩寄出去之後,心一直踏實不下來。我真正傷心地明白,一百年前惠特曼自信已到達的那個沒有被人發現、沒有被人航行過,連人跡都沒有的海和岸,我並沒有與之相遇和相融合。我其實僅僅是一直暸望著冥茫的遠方而已。

從我近半個世紀與詩相依為命的經曆看,跋涉和探索隻能獲得大量的習作(我並不否認習作具有萌發生命的美),而要想進入創作的靈境並能寫出真的話的詩,隻有經過不懈的探求有所發現時(而且是第一次發現)才可以獲得。畢加索有—篇談繪畫體驗的文章,把這個問題講得極其深刻:切不可滿足一般隻有過程的那種沒有風險的探索——我常常這麼自言自語,激勵著自己。

冬去春來,現在又過了很長時間,簡短的後記仍沒有寫出來。這一回是怎麼啦?責編同誌說不定擔憂我又遇到了什麼磨難。我覺得這次的後記似乎不同於往常的,它不是一篇文章,甚至不可能用過去熟悉的語言表達。責編沒有對我提出過任何特別的要求,這純係我自己的想法。自從編定這本詩集,我一直在認真想,這“後記”我不能隻為這個集子而寫,應當作為我這個人以及我所經曆的全部人生(詩在其中)的“後記”來寫。這本集子本來就是我的選集,選編時自然而然回顧了我經曆過的一切。在這之前,從沒有萌生過這個想法。冷靜地想一想,似乎不是因為年紀大產生了生命的危機感,是這幾年來我才真正覺得告別了過去的人生與過去的詩。告別不是忘記過去,隻說明自我的超越。

事實上完全是偶然的契合,不遲不早,正當這半年,我的生命的河流在峽穀轉彎處和深探的斷層處形成了一段適於思索的回流,如前麵講的那個情況。從我的內心深處向上突突地湧動起一種屬於生命力的渴求和衝動,它強烈地搖撼若我。情不自禁時,我寫了一些詩,除去《空曠在遠方》外,還有《沉默》、《幻聽》、《第一隻獨木舟》等二十多首小詩、這些詩記錄下我這一年來的心靈的潮汐。難以抑製的內心衝動,好比一隻無法看清但卻感覺到的已成形的蛹,在生命裏充實著,鼓脹著,它占有了我,並噬咬我生命的整體。它終於把我幻化成飛蛾。“後記”就是我蛻下的生命,它不是蒼白的沒有知覺的軀殼,如透明的輕而薄的蟬蛻那樣。它很沉重,也有呼吸,並非死亡,它是遠遠的但卻很響亮生命的回聲。

回顧近兩年來這些心靈的經曆,盡管困惱不安,卻絕無彷徨和頹唐情緒,我甚至在承受撕裂般的痛苦的同時,驚喜地體驗到了崇高和昂奮的感情。然而我的心靈到現在還不能穩定下來,生命的斷層和回流仍活動著,擠壓著我,衝滌著我。近來連詩也寫得不多了,隻有母性的虔誠和固執的期待在內心湧動著。相信人生和詩不但不會棄絕我,而且會更加信任我。

1989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