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每創作一首詩,常常深深地陷溺在詩中,每個詞語都跋涉得非常艱難。《夢遊》使我陷溺了近半個世紀。
《空曠在遠方》是個沒有盡頭的境域。這首《三危山下一片夢境}其實仍在前兩首詩之中繼續跋涉著,隻不過喘息聲更緊迫一些了。為什麼我被死纏活纏,總衝不出詩為我安排的命運,或命運為我安排的詩之中?艾略特說應當超越個性(我不願理解為否定個性)以及個人體驗,朱光潛說作者應與意象之間有距離才好。我理解,但做不到。我實在無法客觀與冷凝地進行創作。是不幸,還是幸運?我在嚴酷的人生途程中,由於種種沉重的負擔,每跨進一步都必須得戰勝使生命陷落的危險,事實上我已很難從黑洞一般的命運的底層升上來了。
正因為沉重地被深深陷人人生,久而久之,我反而練出了一身特異功能,能以承受住埋沒的重壓,不被窒息和腐蝕,並從中領悟到偉大的智慧和靈感。還有,這首詩的每一行為什麼如此冗長?這是因為詩總在艱難地喘息,詞語飛動不起來,隻能一步一步、一步一個血印地跋涉,如果這首詩有什麼節奏或韻律的話,那就是生命不停地在顫抖,以及急促的喘息聲。空曠的境域中沒有路,更沒有短的路,大沙漠的節奏是最為沉緩的。佩斯的《進軍》與《阿納巴斯》隻能以沽浩蕩蕩的詞語和列隊的詩行,去顯現出那種莊嚴而渾厚的詩的國土的廣闊景象。
關於“弧”的玄想我寫過一首題為《弧》的小詩。寫的並非夢境,是真實的經曆。1986年的夏天,我在天山南北茫茫無垠的沙漠和戈壁上,曾多次見到過一個奇異的景象,姑且名之為弧。隻要天氣晴好,人在那種空曠境地,不論站著還是走動著,總能望見它,遠遠的,夢幻一般浮動著,卻絕對不是幻影。說“望見”其實不算準確,是它——這個神秘的在前麵浮動著的弧,默默地伴隨著我,誘引著我,減去了不少旅途的寂寞;它既是一種可見的希望,也帶給人以無法或難以到達的失望,但決不是絕望。這“弧”似乎包孕著一些人生的哲理,我很難把它說清楚。詩人蔡其矯看過這首詩,說:“有些神秘。”我承認。是的,隻有在那種極其空曠的境地,才能浮現出這個謎一樣的弧,別的地方(即使在大平原上)我從未看見過。狹窄地帶或處處遇到視覺障礙的城市,是絕對望不見弧的蹤影的。人世間有許多奧秘,它激發人和誘引入去探尋它,捕捉它,突破它,而奇跡(其中包括詩)常常就是這麼生發的。英國19世紀有個著名的女作家伍爾芙,她說,外表陳舊的禮拜堂,“像一隻永遠航行而老達不到目的的船”。伍爾芙說的船,與我見到的弧,在感覺上十分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