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印了一本《雪峰的詩》,該書的《說明》認為:
馮雪峰(1903 -1976)同誌一生的詩歌創作,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一、從1921年到1923年,他在杭州讀書,與潘漠華、應修人等創立湖畔詩社的時期,先後出版過兩本台集:《湖畔》(1922年)和《春的歌集》(1923年);二、從1941年到1942年,他被囚於上饒集中營(江西上饒靈山南麓)時期,後來曾出版了《真實的歌》(1943年)和《靈山歌》(1946年)兩種個人詩集;三、從50年代到6年代,他在被錯劃為右派分子的極艱難困厄的境遇時期,偶然運用古體詩寫了幾首言誌抒懷之但就我所知,上述的“第三個時期”是並不存在的。但是,為什麼在他的遺稿中發現了三首古體詩:《塞童》、《探日》、《未深思》,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了解一些有關的情況。雪峰於60年代初曾集中精力創作一部以太平天國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他曾多次對我談到過這部擬名為《小天堂》的題旨、故事梗概,以及幾個主要人物的經曆與命運。小說中有一個虛構的重要人物,他從童年起參加了起義軍,在多年的征戰中逐漸成長為一員驍將,雪蜂說,創造這個人物時多少受了雨果《九三年》的一些啟發,這個人物貫穿在整個小說中。他也寫了一些太平天國的真實的領袖人物。《雪峰的詩》裏選人的三首古體詩是為了這部小說的需要而寫的,不應屬於他的個人創作,正如《紅樓夢》中許多人物寫的那些良莠不齊、品格迥異的詩詞一樣。如果為曹雪芹編一本詩詞選(這隻是假設),這些詩詞顯然是不應當收入的。《塞童》等三首詩所反映的思想感情與具體情節,都是屬於小說中人物的。因此,這三首詩本來不應編人《雪峰的詩》之中。
為了塑造小說人物的性格,需要讓人物寫寫舊體詩,而雪峰同誌不懂舊體詩的寫法,(附帶說一句,《雪峰的詩》的《說明》裏說從50年代起雪峰就寫過舊體詩,這是值得懷疑的。雪峰1961年曾向我說,他不會寫舊體詩,從來沒有學過。)1961年夏天,雪峰問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中誰的詩詞造詣較深,誰有可能幫助他在短時期中學會寫舊體詩,他讓我為他推薦一兩位。我向他提了幾個老編輯(都同在當年的編譯所工作),他經過考慮後決定向陳邇冬同誌請教。記得從1961年到190年,雪峰曾多次把他為小說人物擬寫的舊體詩,送請邇冬提意見並幫他作過一些修改(主要是屬於韻律方麵的),邇冬同誌仍健在,他會記得這樁事的。
《雪峰的詩》出版後,有一位常寫舊體詩的同誌興奮地對我說,雪峰晚年寫起舊體詩這件事,使他悟通了許多道理。他認為中國的舊體詩,在當今與未來的文學領域裏,有著永遠不會泯滅的生命力,舊體詩詞比起“五四”以來興起的新詩更具有民族的藝術的根基-他又說,許多一生從事新文學創作的革命作家,到了垂暮之年,為什麼認真地寫起舊體詩詞來,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他的這些話當然不無道理。他的這些思考與當前一些尋“根”的年輕人的論點不謀而合:認為五四運動使中國民族文化的結構出現了…個斷裂帶。然而他的結論性的話卻是,我國現代、當代文學史中,舊體詩應當與新詩受到同等的待遇,文學史不應當隻寫新詩的成績而一句不提舊體詩。他進一步預言,舊體詩遲早會重新統領中國的詩歌,至少應與新詩平起平坐。他最後的這個預言,我表示懷疑。至於他把雪峰的上述三首古體詩作為他的論點的實例,那隻能說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