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1 / 3)

這天夜裏天很黑,黑得伸手不見掌。睡到半夜,他趁她不注意開門出去了。她發覺他人不在的時候,連忙穿好衣服追出門來,踏著黑道找遍院裏院外,也沒能找見他的人影。她知道他個性很強,心裏發毛有些不祥的感覺,急忙奔出機關來到黑暗籠罩下的荒原野外四下裏尋找,哭喊呼喚他的名子。寂靜的天地間,隻有那淒涼著寒森森的夜風在吹拂,沒有人來回答她。漆黑的夜晚,她跑遍區委前後左右空曠的荒野,跑累了還在不停止腳步,喉嚨嘶啞了還在不住聲地呼喊。直到天亮後,她在區委機關後麵那一片汪洋也似的湖水裏發現了他的屍體,人一下子就像是發了瘋一樣奔進奇寒徹骨的水中,撲過去摟抱住那早成了一具僵屍的他,哭得死去活來。

她承受不了這種殘酷無情的打擊,感情上不能接納這就是事實,他就這樣不聲不響丟下她自己走了!他可是她最親最親的親人,是她生活所有一切的寄托和靠山,是她的精神主宰和生命的組成部分,她不能沒有他!這些年來,盡管他是漢人,她是藏族,從同學到朋友,再到夫妻,一貫都是心心相印,相互愛慕。也可說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拂曉的寒風中,她那喪魂落魄撕肝裂肺的痛哭聲,到底沒有招致任何一個人的同情憐憫。因為,他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人們的同情心和惻隱心在這兒完全喪盡。她求助無援,隻好跪趴在泥水裏,把他那高大的軀體放在她瘦弱的背脊上馱起,朝湖岸上爬來。她要在湖畔找一塊高地,依照漢族人的風俗把他的屍骨安葬。照樣沒有人來幫她,自己用了三天時間才掘好了一個大坑,沒有棺材,就這樣讓他平躺在坑底用土掩埋好,堆壘起高大的墳墓。

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他的那匹青鬃烈馬,也就在他躺入地下的這一天裏死去了。她解釋安慰自己在說,馬戀初衷陪他而行啊!因此,她把他用過的馬鞍背來安放在他的墳頭,以此來代替墓碑。醫生那個兵團實在太殘忍,缺乏人性,整死人不算,連他的乘馬也不放過。馬死之後,他們割下它的頭,放在草地上當靶子,組織民兵朝馬頭上開槍練習射擊。

她用去了將近三個小時,聲淚俱下講述罷丈夫死亡前後的經過;也見我情緒激動,瞪大眼睛認認真真是在注意聽著她的講述。這才在那張不飾粉黛的黝黑臉上,略微泛起掠過一絲如釋重負般愉悅之色,輕鬆地長長歎出一口氣來。她那樣把雙手拳頭攥緊舉在胸前,也是在照我的眼前,咬牙切齒下狠心和我表示,說:“我就是告到黨中央、毛主席那兒,也要替他申冤,希望組織能夠為他平反昭雪!就算他早已死去,我也要把他從魔鬼的手裏奪回來,讓他回到愛的懷抱!”

“讓他回到愛的懷抱”,這大氣磅礴發自肺腑的豪邁語言,是深情厚意的妻子鍾情摯愛在把丈夫懷念,是在不斷地麵對蒼天呐喊,執著地把陽光呼喚,感天動地也這樣地打動人心。邊陲小縣發生這樣的事,當然是十分震驚人的。縣革委會原先做出這樣不負責任的結論,顯然與事實不符,帶有極“左”思潮傾向。很快,人民保衛組對索南央珍的申訴進行了全麵調查,認定他確實是自殺,取掉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按幹部死亡對待。當然,醫生兩口子對他的死亡負有直接的責任,尚不構成犯罪,隻能是批評教育了事。

在宣布這一結果的那一天,她終於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開懷暢笑,聽到她會心的笑聲,一樣動情,一樣甜美。尤見那上下兩排晶瑩潔美的細碎牙齒,就像是噙在她嘴裏的兩排白玉。她曾經有過太多的笑聲,令人羨慕的幸福,我全沒有見過。

這一天,她匆匆走來告訴我,她馬上動身要去和我們分開縣的新建措勤縣工作,來與我告別辭行。還特意和我說明,她這一走就把丈夫一個人留在了這裏了。不過,她說,她無論走到天南地北也都能時時刻刻望得見他,因為,那是自己親手為他修下的墳瑩,位置就在這顯赫的世界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