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淵源上講,基督教這種言說方式原本植根於希臘先哲普遍信奉的一個理論前提,即“自然和人的存在與本質需要用一個最高的超越原則來解釋,這個超越原則具有最高的完滿性,包括存在的充滿性。”【8】但由於這個原則的超驗性,它的存在不可感知,隻能依靠理智去理解說明。在希臘先哲們看來,這個超驗原則就是“神”,就其內涵而言,它必然是非人格的。但是就在這一點上,希臘哲學表現出了一種深刻的矛盾性:神一方麵具有超驗性質,不具人形、人性等感性特征,因而是非人格的,但另一方麵“全規、全知、全聞”的神又必須具有顯而易見的合理性,應是人們能夠感知、十分熟悉的存在者和生命體,因而又是人格的。於是,矛盾的理論預設催生出矛盾的言說方式,抽象的哲學思辨構擬出一尊天神,其思想觀念不論有何等的高深神秘,都不得不借助象征/隱喻手法予以具備表達。因此,巴門尼德隻好用詩一般的語言描繪智慧女神雅典娜;柏拉圖構擬其“理念世界”,卻在《斐德若篇》中假借宙斯率眾神乘兵馬車趕赴酒宴的神話;普洛丁推崇“太一”,認為它是一種超驗理念,不可言說,但同時也用處女對父親的愛刻劃人與太一的密切關係。應該說類似的隱喻/象征手法並不是神性的外在裝飾,而是構成神性的有機要素。德裏達以“邏各斯中心主義”概括以希臘哲學為源頭的西方形而上學傳統,即把抽象的邏輯思維置於哲學中心,將具象的修辭手段置於邊緣,但是“哲學寫作本身就是中心邊緣化的自我否定的過程,哲學的邊緣包含著摧毀中心的隱喻與潛能”【9】,哲學家尊奉抽象中心,貶低具象邊緣,卻又不得不借助置於具象邊緣的隱喻/象征手法來圖解處於中心的抽象思辨內容。一邊是作為哲學核心的非人格之神,但另一方麵又隻好用人的語言與形象去描述比附,於是,屬於神的最高原則邏各斯等同於人的理性,超驗的神則被還原成了世俗的人,這便造成了希臘“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的深刻矛盾,也為基督教悖謬的言說方式埋下了伏筆。
毫無疑問,基督教完全接受了希臘哲學的理論前提,同時又繼承了猶太教《聖經》,並依據自身的生存經驗著手對二者實施了某種調整。希臘哲學中的非人格“神”作為最高的超驗原則已被人格神所替代,神性邏各斯也已變成人的理性。《創世紀》說耶和華“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暗示耶和華也有人形,而在《新約》裏耶和華的超驗形象則為活生生的耶穌所代替,自此,“神諭”成為“人說的話”,神諭邏各斯也便具有了人性邏各斯的性質。神性的特點是“無質”(apoios),人性的特點是“可感”。因此,人性邏各斯表達神諭邏各斯使隻能以具象圖解抽象,用可知可感的隱喻和象征去描繪“無質”超驗的神之智慧和思想。《聖經·詩篇》中引一位希伯萊讚美作者原話說:“我要開口說比喻,我要說出古時的謎語。”“謎語”希伯萊文拚作hida,意為“隱喻”,解者隻要揭開謎底即可獲得意義。而在《聖經》及其它一些基督教著作中類似的謎語般“悖論”章節比比皆是,隻是出之以具象描寫,使這部基督教元典用人性邏各斯曲折而隱晦地表達神性邏各斯,形成了基督教悖謬的言說方式,也為西方文化及文論傳統提供了一脈相承的文化範型。宗教學家約翰·麥奎利(John Macquarrie)說:“基督教神學的悖論相當於一種折射表達法。”【10】可見這與兩漢儒學“依經立義”之曲折的意義生成方式也有一些相似。當然,由於基督教文化範型植根於神性邏各斯意義生成方式,作為一種普遍法則抑或“思想的思想”(亞裏士多德語),其對西方當世文論經典的確立多有推動,不啻是某種理論預設,對這些文論經典之理論肌質和學術理路的形成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3.印度宗教的意義生成方式
應該說中國兩漢“依法立義”式的意義生成方式與西方基督教神性邏各斯意義生成方式都有“原道”、悖謬、曲折的特點,隻是前才“原道”重在“宗經”、“征聖”,奉元典以為意義的本源,而後者卻執著於“神諭”,以神的意誌和智慧為意義的永恒源泉,由於神的意誌和智慧均見於邏各斯,使其賦得神性而為神諭,成為西方文化及文論意義生成的終極本源。使兩漢“依經立義”是“人言說人話”,但受製於專製文化,隨麗於經學,因此言說方式極為曲折,且顯得牽強;西方邏各斯是“人言說神話”,但因神性所限,為神的意誌所左右,因此言說方式極為曲折,成為“不可言說的言說”,強力所致,自然悖謬。
相比之下,印度佛教以“本來無一物”為其基本的意義生成方式,另出機杼,便另有一番情趣。
“原來無一物”語出憚宗創始者六祖慧能的著名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慧能認為,“心量廣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壇經》解釋“虛空”意為“無形無相,不曾生,不曾滅,當下便是,無有邊際,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主要以“空”“虛”“無”為主旨,“常令此心在無物處”,“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見性成佛道”。應該說慧能這是在自己的修行論中徹底地貫徹了《般若》思想所追索的“空”的理路,消解了傳統佛性論“物由心造”、心/物兩相對峙的狀態,也是他繼《般若》思想之後對傳統禪法的改造,這在學理上講當然也是傳統佛學修行範式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