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理論的穿透力越強,輻射所涉及的個體越多,這種理論就越具普遍性,而這正是王國維為了“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所設置的理論追求。《人間詞話》以前的中國詩學經過曆史的演進,其中一些知識形態雖然日趨成型,但從總體上講,還基本上處於經驗狀態,並未成熟。由於《人間詞話》的問世,中國詩學的理論清晰度得以提高,同時又基本上完成了詩學理論的係統化,加之王國維又實施了“中西化合、相互推助”的策略,便初步實現了中國詩學研究向現代範式的過渡。理論的清晰度主要指理論提供的信息量,“清晰的理論要使被反映對象的不確定性減少到最低限度,這就需要用理性思維改造原始直覺的思維方式,盡量使被反映對象的邊界清晰”【15】。與中國傳統詩學研究比較,《人間詞話》的顯著特色是有一定力度的理論注入,而這種注入通過理性化又表現在:
一,關注中國詩學研究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如詩學之定義、性質、功用、範圍等,著力把握詩學文本的本質,洞明中國詩學的學科屬性;二,在方法論上強化理性思維,以主客體的分離作為理性升華的前提,凸現二元對立,同時從中國詩學文本的構成質料入手,強調“句秀、骨秀、神秀”,推出著名的“三秀說”以探討詩學規律,克服了傳統詩學研究過於空靈的弊病,從而實現了從點悟模式向科學歸納方法的飛躍;三,理論表述具有批判性,由於術語、概念、命題、原則、方法的建立而趨於邏輯化、精密化。
理論清晰度的提高顯然有助於《人間詞話》對中國詩學文本實施批判性重組,這當然也與西方理論預設有關。這個全新的文本攝取柏拉圖、尼采、康德等人的學說作為理論依據,將“境界說”作為理想的價值尺度,對中國詩學文本進行重新解說,澡雪古人精神,洞開今人耳目。這種“中西化合、相互推助”的策略有助於從異質文化中攝取理論營養,鑿壁借光,借用已成為常規科學的西方理論觀照中國詩學文本,更新研究方法,使新的詩學理論脫穎而出,為從新的角度闡釋中國詩學文本提供理論依托,從而有效地提高了中國詩學研究的科學品位,為近現代中國詩學研究的健康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理論的係統化工作“是通過‘知識單元’的重建,‘知識纖維’的提取和理論體係的編織三個步驟實現的”。【16】《人間詞話》通過改造傳統詩學體係中帶有模糊體悟性的感知表象從而提煉出了一係列具有知識單元性質的詩學術語和概念,如高格、氣象、句秀、骨秀、神秀等,這種提煉無疑具有“重組”的性質。王國維稱之為“拈”,可謂一語中的。這些術語和概念經過重組後與西學術語如主觀、客觀等交相融合,遂完成了這些知識單元更高層次的重組,為詩學命題與規律的“知識纖維”的提取和新詩學理論體係的建構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據此可以得出結論:經過西方理論的預設,《人間詞話》對中國詩學文本實施重組是以知識單元的重組為前提的。
前麵已經說過,和康德預設一個先驗的理想目標以驗證人類曆史一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也高懸起“境界說”這把標尺作為理想的目標去衡量、讀解與重組中國詩學文本,試圖告訴人們,“我(王國維)心目中”的中國詩學文本“應該先驗地是什麼樣子”。就這個意義來講,“境界說”與中國詩學文本之間的關係猶如“月印萬川”:“境界說”是“月”,鑒照“萬川”不外乎是想在對象中注入自我,使印照過的文本統統呈現“有我之境”。然而,就是《人間詞話》奉為“風月寶鑒”的這個核心知識單元本身也是“重組”的結果。關於“境界說”,“就我國傳統詩學言,從《易傳》算起,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境界’和‘意境’這兩個詞,自宋以來,特別是清代詩家,使用亦頗多。但前人有關詩境的論述,往往‘明而未融’”【17】,更鮮有人將其做形而上的處理,懸為映照萬川之“月”,作為中國詩學的絕對價值尺度和最高的美學追求。有鑒於此,王國維對其進行創造與批判性重建,在“境界說”豐厚的解釋層麵中梳理抉別,洞幽察微,同時以康德、叔本華的“審美理念”作為鑒照,拈出其中“景真、景實、景深”三種特質並移入自己的詩學研究,遂在“境界說”傳統闡釋的迷霧之中注入並凸現了“境真、境實、境深”三種內涵,又從“身之所容、目之所矚、意之所遊”三個角度出發、界定了“境界”的三個層麵。對於前者,王國維說道:“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餘所以不免有北宋後無詞之歎也。”並以此論作為自己的總綱和出發點,“持之以衡古今之作者”,自信“百不失一”,所以病南宋而揚北宋,因而有“北宋後無詞之歎也”。在這裏,“境界”的外在表征是“沁人心脾、豁人耳目、脫口而出”,而其內在要求卻是“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所見”、“所知”者即是“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18】。然“景不嫌奇,必求境實”,“山下宛似經過”,“林間如可步入”,“即為實境”【19】。境實即可達真,“境實”與“境真”密契無間方可見出筆墨“境界”,以為“天成”。但是,“所知”緣於“所見”,而“所見”當取定“立場”,首先解決“身之所容”的問題,這樣才會有“目之所矚”,從某一視角入手暢神而遊,雖然“境界因地成形,移步換景,千奇萬狀”【20】,“但遊目騁懷,必是方得深景真意”【21】。“意之所遊”指“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22】。這樣“眼光收處,不在全圖”,“合景色於草昧之中,味之無盡;擅風光於掩映之際,覽而愈新”【23】。“真境逼而神境生”,遂“境界全出矣”。但是,在“境真、境實、境深”三種內涵之中,前兩者隻是前提,“境深”才是關鍵,因為它強調藝術境界層深的創構,認為藝術境界並不是畫麵單向度、單平麵的自然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