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具象涉及詩性式的操作智慧,其運作過程必定受製於源遠流長的尚象精神。但與尚象形成對比的是,去累至後世已然杳無形跡,多作為“以少總多”的致思前提而存在,而崇簡卻“彰往察來”,在後世文論中屢見不鮮,是“以少總多”說最具體的體現。隻不過文論家受製於實踐理性,短於玄思,多以“言旨”、“語意”和“辭義”等的對立來說明“以少總多”式的創作規律,將崇簡精神簡而言之,做到了真正的“知行合一”。比如大概就在“以少總多”說在《易經》裏得以成熟的時期,孟子就已指出:“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11】直接說到了“以少總多”說的指涉觀問題,其高明之處就在於提出了“守約施博”論,頗與近世“所指延伸”說近似。以後西漢司馬遷承其衣缽,並以此評說屈原:“其文約,其辭微……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12】類似的說法在南朝宋宗炳的筆下一洗玄妙,變得明晰通靈:“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於一圖矣。”【13】劉勰集“以少總多”說之大成,一部《文心雕龍》處處都可見到該命題的蹤跡,如“乘一總萬,舉要治繁”(《總術》)、“簡言達旨,變通會適”(《征聖》)、“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物色》),與《易經》一脈相承。有唐一代,詩風大盛,劉知幾深詣藝術創作規律,明確指出:“夫經以數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他認為:“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鹹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所以“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14】。宋代歐陽修得此風潤澤,在《六一詩話》裏說到:“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這樣,尚簡之風至宋朝已是大肆張揚,將“以少總多”推向了極致。如葉夢得“博觀而約取”(《石林詩話》),薑夔倡“語貴含蓄”(《白石道人詩說》),陳馬癸為此下注,稱“蓄意為工”,認為“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文則》)魏慶之“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詩人玉屑》),何溪汶“用語十分,下語三分”(《竹莊詩話》),也都能得“以少總多”之要旨。元人承宋人之說,所見皆是,如“辭簡意味長……含糊則有餘味”(範德機《木天禁語》),“語貴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揚載《詩法家數》)。明清兩代,無出左右,其對藝術創作本質的理解竟和曆代文論大體一致,李東陽《麓堂詩話》稱:“辭貴簡遠……語短而意益長”。袁中道也與先賢唱和:“天下之文,莫妙於言有盡而意無窮。”(《淡成集序》)清代許昂霄評詞,認為“言短意長,所以為佳”(《詞餘偶評》),劉熙載則說“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藝概·詩概》)。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去累”之說幾近絕響,卻在馮金伯的筆下泛起了些許漣漪:“以無累之神,含有道之器”(《詞苑萃編·旨趣》)。最值得一提的是,尚簡精神延及數代,卻在清人劉大木魁的《論文偶記》裏得到了最詳盡的說明:“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真可謂無所不簡,著一“簡”字,則“以少總多”臻至盡境矣。
至此可以看出“以少總多”說對中國文論的影響極其深遠,無論理論層麵還是批評實踐都因循這種傳統,當然也都是該命題的多維呈示抑或表象凸現,本身並沒有質的改變。由於這個基元命題的深刻影響,中國文論浸淫於詩性智慧,長於具象式的抽象運動,嚐將“以少總多”說納於實踐理性的統轄之下,推衍而出詩性式的操作智慧,短於玄思,卻致力於批評實踐。因此中國文論的理論維度猶如“大象無形”,常以隱性的生命形態遊走於諸般“象語”,並不做顯性展示,換句話講,毋寧說中國詩學所遣用的諸般象語本身就是理論形態(道)與批評實踐(器)的有機統一體。比之於西方詩學,這正好凸現了中國詩學的特質,而唯有“雙峰對峙”才可能對話,才有雙向熔鑄和綜攝的必要前提。
3“以少總多”說與中西詩學的熔鑄
簡而言之,在中國詩學的本位話語體係裏,“以少總多”說植根於詩性智慧,表現為具象思維,受製於實踐理性。其前提是一多對立和所指的具象延伸;其含義為“以象總象”或“以共象總殊象”。作為中國詩學的基元命題主要以尚象、崇簡、去累為理論樞紐而深契於批評實踐,舉凡比興、隱喻、象征、隱秀、白描、用典等批評手法都是這個命題的物化形態,都是“以少總多”說的具象延伸。在這裏“殊象”分指物象和世象,共象則常以“象語”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