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醉與狂——一個原型和《西風頌》(1 / 3)

一、雪萊與希臘神話

雪萊說:“我們都是希臘人。”勃蘭兌斯就此評道:“就他本人而論,這話沒有說錯。……他的創作稟賦從我們現在藉以評價的觀點看來,是希臘式的;他的宗教感情、他的想象和思辨能力的全部表現,也可以歸入這同一類型。”【1】概而言之,雪萊其人、創作稟賦、宗教感情以及想象和思辨能力都是希臘式的,作為傳統潛在的影響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作品裏有所體現,甚至會決定他的深層思維模式及作品的文化內蘊。比如,《希臘》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就深深地打上了希臘文化的烙印,前者與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唱和,後者卻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同聲相應。雪萊是希臘文化的信徒,亦是希臘精神的信徒。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心源”就是那遙遠而永遠輝煌的希臘傳統、文化、與精神。這種精神即是指以神話為希臘民族典型情感體驗模式所凝聚而成的“集體無意識”。希臘人以深沉的曆史意識寄於神話,則希臘神話便是希臘史、希臘文明仰或希臘文化。這種同一關係經過文化整合終而形成意象精神並外化為希臘藝術、因此,便以高度抽象、簡練的審美形式象征著希臘人本身的曆史。所以,在當時的希臘人心中,藝術不是曆史,隻是曆史的“意象”,又因曆史即神話,則藝術亦是神話的“意象”。

就這樣,希臘神話積澱而成的藝術意象產生民族或文化預後,便以原型的模式在一代代後來者的心中蕩起陣陣曆史的漣漪,左右並支配著他們的創作取向、寫作模式與審美氛圍。然而,神話隻是形式,唯有原型才有意義,因此就和希臘人在哲學上窮究萬物的“本源”(arché)一樣,也隻有窮解原型(archetype)所構成的意象精神才有真正的意義。

由於精神的契合,雪萊“中得心源”訴諸於筆端的一草一木、神祗和英雄都是希臘神話遙遠而清晰的回聲,因此,他的詩品不啻是以希臘神話為原型、承載著豐厚的希臘意象精神而妙手天成的藝術精品。所以他的抒情詩使我們想起荷馬、政論性喜劇使我們憶起阿裏斯托芬,而嚴肅的正劇又足以和埃斯庫羅斯相抗衡。【2】

二、《西風頌》與希臘酒神

無疑,《西風頌》就是這樣一篇精品。它透溢出希臘精神,繼承著希臘意象傳統,散綴於全篇的意象構成一個係統,無一不是那遙遠古國“酒神精神”的外在象征,終而以一個“狂”字熔鑄成全詩的意境,遂使《西風頌》以磅礴雄渾的氣勢和對未來的“迷戀”步入了詩國的寶座——永恒。

眾所周知,迄今已為現代西方學術界所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希臘悲劇源於以酒神受難與死亡之祭祀儀式為象征的意象精神,“一切偉大的詩中都含有神話和儀式因素。”從德謨克利特的“意象”(endolon)、柏拉圖的理念(edos)、維柯的“原始記憶”到榮格的“原型”,無一不隱隱指歸到那萬能的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尼采廣納萬川,更認為西詩源於希臘藝術,源於希臘悲劇,其“本源”(arché)是酒神祭祀儀式,因此“詩之基”是酒神精神,而現代人業已失落且正孜孜以求的又正是這個傳統、這樣一種精神。

雪萊作為浪漫派詩人的傑出代表通過《西風頌》所展示的是曆史與神話的同一,這是真正的希臘精神,亦是屬於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本質特性。於是,詩人在這首詩裏喚回了那遙遠的曆史、以及深潛於民族記憶深處的“集體無意識”——由希臘神話積澱而成的“酒神原型”。

根據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James G Frazer)的理論,“儀式先於神話”,因此酒神祭先於酒神精神。據說這種儀式發韌於民間的巫術,其時狄奧尼索斯的神廟遍布希臘,於此每年皆有酒神節狂歡活動。其特點是以濃烈的神秘色彩打破日常的陳規舊禮,參加者多為婦女(尤酒神侍女Maenads),她們相邀共飲,狂歌亂舞,如癡如醉,渾然忘我,與神同一。就這樣,藝術找到了自己的本源和原動力——酒神精神,其特點是具有情緒的充溢感、藝術的強力感、形而上的悲劇感、與個體的自我否定而複歸世界本體的衝動感。

這四種特點作為藝術底蘊正好構成了《西風頌》的骨脈與風神——因充溢感而有詩人“整個情緒係統激動亢奮”,形成“情緒的總激發和總釋放”,以磅礴的筆力如一瀉汪洋構成全詩躍動的節律和氣勢;因強力感而使此詩“作為驅向放縱之迫力”支配著詩人、風靈與大我的世界;因悲劇感而使詩境具有形而上之深度,遂以酒神祭為原動力追求個體的自我否定與複歸原始自然的超我體驗,雖然這種否定於詩人是一種痛苦,但這種痛苦卻可以解脫一切痛苦使詩人獲得與世界本體“相濡以沫”的無上歡樂,而這種亦悲亦喜的顛狂狀態與內心的衝動感耦合便形成了此詩流走的活力與氣韻。

然而這四種感覺終究起始於酒神精神,因此便不可避免地繼承了狄奧尼索斯作為個體的稟賦——醉。在尼采看來,醉是最基本的審美狀態,具有理想的基本力量,其本質“是力量的提高之感和充實感”。【3】醉又因世象異態紛呈而各具形式,有因強烈的欲望、高漲的情緒造成的醉、有破壞力造成的醉、有因某種氣象(如風)的影響而造成的醉,等等不一而足。在醉之中,詩人往往會將自身的四種感覺投射於對象,從而產生美感,以對事物的“美化”來反映詩人自身的充實和完滿的內在衝動。【4】這便是酒神的天性,哲學家的觀照本能、藝術家的審美狀態與雪萊審美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因此而構成了《西風頌》風骨高標、渾然一體的藝術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