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6月30日,畢加索逝世的前9個月,畫了一張自畫像,這也是他一生最後的一張畫。我最近才在美國阿蓮娜·s·哈芬頓普的畢加索傳記《創造者與毀滅者》一書中看到了這張畫。我被他那充滿了恐怖與絕望的圓睜睜的眼睛所震呆,幾乎不敢看第二眼,瞳孔是兩個黑的洞穴,他的靈魂即將從這裏出竅。凡高也畫過不少自畫像,直到最後的一幅,仍然是聖徒的赤忱麵孔,而畢加索這幅最後的自畫像,卻是可怕的巫師或魔怪的懾服人間善男信女的麵具,酷似神秘宗教的法器。
晚年的畢加索活得孤獨,說自己過的是“囚徒的生活”,他從窗口茫然地望著動蕩而充滿幻象的世界。畢加索一生的藝術創作從來沒有固定不變的風格,充分表現了本世紀現實的四分五裂變幻奠測的本質的動態。他渴望在追求中不斷地發現新的藝術的邊界,直至到達——個他心靈中的幻象般的終極。他的強旺的生命充滿了咄咄逼人的自信和征服昔的驕傲。生命臨到了最後時刻,知道自己永遠達不到這個終極,他才感到了絕望和恐怖。他的絕望是一個創造者的絕望,恐怖是不朽的天才麗臨死亡的恐怖。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充滿了迷惘,衝突,動蕩與幻滅的漫長的悲劇的一生,才得以顯示出他非凡的個性與才華,並且能真實地從曆史肌體和內髒中記錄和提取本世紀的全景式的圖像。
惠特曼晚年的心境與畢加索有相似之處,他一生癡迷地想要到達一個最遙遠的海與岸結合點。他沒有能到達,其遠遠地望見了那個幻象似的遠景。但他追求的夢並未破滅。直到生命最後幾年,惠特曼的心靈都是很清醒和寧靜的,像一條入海前的河流,緩緩地流向即將使自己消失的大洋。畢加索卻充滿了絕望和仇恨(從他最後的眼瞳感到了隻能是仇恨的那個東西,我無力真正的理解它),他那雙圓睜的凝滯的眼睛,就象一艘巨輪沉投時水手瘋狂而絕望的神情,不是祝福永恒的世界,而是恨不得世界跟他一塊永遠的沉沒。這才是畢加索。
無可置疑,畢加索是本世紀藝壇的一個偉大的難以理解的天才和魔怪,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奇跡有人說他的藝術的根本特色就是讓人震驚,他的全部創作成就所形成的強烈的動蕩和裂變,以及前衝的力量,使世界藝術天地出現了深深的裂痕,並從裂痕中感到新生的陌生的藝術在顯現。他的一生有大的毀滅,也有大的刨造,而毀滅首先從他的自身開始。畢加索並不會沉沒,世界也不會隨他而沉沒。末日往往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
畢加索活到92歲,死前兩年還充滿激情地剖作了最後的165幅蝕刻銅版畫。直到臨終前不久,創作的衝動仍未衰減。彌留之際,他仍念叨著池的摯友詩人阿波列內爾。幾分鍾後,心髒停止了跳動。
我平生結識了不少作者和詩人,他們取得各自的成就,但年齡不過六七十歲的光景,便巴望能平平順順度過晚年·牆上掛起了“難得糊塗”的座右銘,逐漸木化的麵孔上絕對看不到91歲的畢加索鄢雙充滿絕望和憎恨的具有生命感的眼睛。傳記作者說。這幅畫在紙上的麵具本來一直是卷起的,直至畢加索感到生命快結束時才戴起來。唾索的親友們認為這幅最後的自畫像太痛苦。最好永遠收卷起來。我卻以為萬萬不可卷藏擱置起來,首先違背了畫家的本意,同時當今世界決不能失去這雙逼人驚醒和驚恐的可敬的跟睛。這最後的自畫像是畢加索留給世界的麵孔,多看幾眼之後,就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到深深潛藏著強烈的希望,他不甘心離開世界,他的藝術創造活動還遠沒有結束。他渴望永生。他已經獲得永生。
啊,詩人,你敢於寫出畢加索眼睛裏的那種絕望和憎恨嗎?
你敢於寫一首比絕望和憎恨更強烈更莊嚴的希望之敢嗎?
在畢加索最後的白麵像前,我終於抬起了頭,不再懼怕他的眼神。我要進入他的瞳孔黑的洞穴,去探尋他生命內部的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