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區有一個孤島。真的,人們一定以為我在故弄玄虛。我說的孤島不過是一間陋巷深處的畫齋或書房,是一顆詩人的心靈,一件盆景的雅號而己。我等人幹什麼,孤島就是孤島。它孑立於一片霧蒙蒙的湖水當中,伶伶仃仃,不依不靠。我不僅親眼看到了它,這幾個月來還天天跟它相伴著。
這孤島,離市中心很遠,位於地圖上還隻是虛點的四環路線上,可它離我的新居卻報近很近,不上五分鍾就到。原先聽人講過這一帶有一片湖水,說是早年間許多燒磚瓦的廢窯坑形成的,但想不到竟是這麼大的湖,更想不到潮水裏還有一個島,真正的孤島。
我是個多夢與早醒的人。一天清晨。起床後打開窗戶想透透氣,猛地有一股久違的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它似乎蹲伏在窗外,隻等我開窗時便辟進來。它認得我。它已經順鼻孔鑽到我心靈深處的裂縫之中了。我深探地吸足了這郊野初春的空氣。它無色,可我也認得它。我的嗅覺一向很靈,說句蠢話,我認為鼻子有很強的記憶力。聞到的這股氣味,絕不同於昆明湖或北海的稠膩膩的那種綜合性氣體它帶著些越冬的腐草敗葉的濃濃的苦澀,還有大地解凍時渴望墾殖、孕育生機的地氣。這地氣隻能憑鼻子的記憶辨別出來。我的腳掌、手指仿佛借鼻子的記憶隱隱地又感觸到了三月大地蘇醒時的激情。十多年前,我在長江南岸沒有水的向陽湖底,用生命的全部肢體與髒腑接觸過蒸發著這種氣息的大地,我怎麼能忘記浸透過我的生命的氣息呢!
第二天清晨,我找到了湖,比原先想象的要大得多。沿著紆曲的岸我繞行一圈,發現了我上麵說的島。起初不相信它真的是島,我朝它驚異地審視了好一陣,島是灰的,沒有一點色彩與亮光,薄霧繚繞,有叢林荊莽幻影般搖曳(奇怪,當時幾乎感覺不到有風),還傳來幾聲包括寒鴉在內的鳥鳴。這可是個好去處!
我斷定它一定是個有路可通的半島!想一想,北京市區難道會有什麼孤島存在?即使它真的是島,還不架上橋,還不弄幾隻渡船來,變成熱鬧的風景點,哪裏會讓一個島在湖水裏獨自享受天造地設的清福!當我又繞三匝後,才不能不相信它真是個孤零零的島。它似乎不是孑立於這片湖水中,而是孑立於汪洋大海般喧囂的整個市區。居然沒有橋,沒有船。我頓時感到了它的奇特與被冷落的處境。然而我卻有點為它高興,也為我自己慶幸。盡管它與我隻能隔水相望,但在我的心靈裏,它不隻是一個島,無法涉足的孤島,它更似一個由孤島變幻成的境界。
從岸到島的距離不過百米,能真真切切看見島的外貌。它的每棵樹都是完整的天然形象:不像公園或大街人行道上嚴整的樹列。有幾棵許多年前被風摧倒的大樹,姿態異常勇壯,歪歪倒倒,仍是完完整整的。恐怕隻有孤島上才能有這樣不尋常的生態。因為隻能看到島的邊沿部分,它的腹地(估計不過幾十畝大小)無法深入,這更增加了它的深奧與神秘。沒有受到踐踏,島上的落葉與枯草,還有凋謝的野花,我想都能安安生生化為泥土。
早晨從島上飄送來的氣息顯然與別的地方不同,它是純淨的,帶著草葉腐朽的苦腥與滯重的泥土氣。我立在胡岸上深深地呼吸著,也許因為是孤島,棲息在樹上過夜的島特特別多,黎明時樹枝上像掛滿了黑的巨大的花苞。夜裏醒來,常常聽到鳥禽家族的莢鬧聲。這孤島其實一點不孤寂。大山孤寂嗎?大海孤寂嗎?每棵樹孤寂嗎?孤寂的是遠離大自然的人。
孤島沒有名字。真希望它永遠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