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對鍾聲的思念(1 / 1)

近一些年,經常思念鍾聲,思念得很深;並非因為寂寞,實在是苦於宿舍的四周鬧囂聲太抗人了。總希望聽到一種能淨化這空間的清靈靈的聲音。就像在黑雲沉沉悶熱難耐的夏日黃昏,隻要聽到三五隻雨燕的幾陣爽利的鳴叫,心靈頓然會豁亮了起來。

前不久,我竟然困思念鍾聲心切而犯了一次幻聽的毛病。我獨自坐在窗前,正入迷地閱讀裏爾克的短詩《預感》,“我像一麵旗幟為遠景所包圍。我感到吹來的風……”,恍然之中,我突然地聽到了鍾聲,真真切切,是鍾聲,絕不會聽錯的,那一句一頓的金屬顫音,隻有鍾會發出,乍一聽到時,鍾聲仿佛是從窗外的遠方飄蕩來的,但仔細諦聽,又覺得聲音很近,就在我的身邊湧動,整個身心都能感觸到鍾聲的振幅,一圈一圈地在擴大,並衝擊著我的軀體,有點像鳥的茸茸的羽翼,在清晨霧濕的田野上飛翔時帶動的氣流。給心靈以溫柔和解脫的感覺。間歇一會,鍾聲再次響起來時,真使我驚愕不已,鍾聲其實就在我的軀體內部如湧泉般衝蕩著,又有點像一陣陣的風穿越過我。鍾聲活活浸透了我,吞沒了我。我熱病般顫抖起來,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口鍾。心髒狂奮地搏動,轟轟地響,發出異常宏亮的鍾的金屬聲音。當時我還有幾分清醒,擔心心髒隨時要衝破我鬱悶的胸腔而飛走。

我病了幾天。經過休養後,鍾聲才從我的軀體裏(應當說“生命裏”更為確切)漸漸地消隱。但我懷疑它並沒有消失,隻不過暫時隱匿了起來。經過一番邏輯的心理的自我剖析後,我相信多半是裏爾克的一行詩。我感到吹來的風……為我帶來了那一陣陣神秘的鍾聲。

絕不能把幻聽歸咎於鍾聲,隻能埋怨我自己。對鍾聲的思念,我沒有中斷過。我還真正感激那次幻聽給我帶來的慰藉。說真心話,它即使給我帶來更大的心靈的病痛也值得。但幻聽並沒有再來光顧我。

每當清晨早醒時,特別是在冬天那幾十月,天亮得晚,清醒的生命必須得捱過又黑又靜的一段時光,就格外強烈地思念鍾聲。天地無聲無息。這時要是鍾聲飄飄蕩蕩或遠或近地響起來,心神該有多麼地暢快啊J清晨最需要鍾聲。在悠揚的鍾聲中思考什麼希望什麼都是一種心靈的享受。

在維係著我的命運的北京城裏。我斷斷續續地生活了四十年,誰能相信,竟然沒有聽到過一回在空間悠揚而響的鍾聲,一響也沒有聽到過。然而我相信古老的北京城一定存在許許多多的鍾,少說也有幾百口,想想看,北京城裏城外有多少個寺廟?每個寺廟裏鍾摟是必不可少的,裏麵當然懸掛著一口鍾。我見過不步鍾樓和鍾樓裏的鍾,那鍾的製作也是非常精致的,有花飾,有銘文。北京城有一個著名的鍾樓,與鼓樓遙相對峙。我從它附近經過許多次,每次都要仰望它那高人雲霄的摟體,四麵有窗戶,我想鍾樓蓋這麼高。開這麼多窗戶都是很有必要的,鍾懸得越高,敲響起來自然飄得遠些。不用說敲,就是用手撫摸一下,那鍾也會發出一陣音浪;鍾都希望有人敲它,不敲它一定悶得慌。每次經過鍾樓,我都不由地生出這個奇想。

據說鍾是有個性和脾氣的,幾年前。我在廣東肇慶的鼎湖山上,聽一個老和尚講,敲鍾時要按著鍾的性子敲,有的鍾須重敲,有的隻能輕輕敲。鍾隻可一下一下敲,一句鍾聲響過,再接著敲,悠悠地敲,就像的呼吸。鍾有各自的節奏,切忌胡敲亂撞。如果一聲沒有響盡,就去再敲,久而久之,鍾聲會變沙啞,甚至變成全啞。當鍾敲響的一瞬間,如有人用手臂死死的環抱它,鍾聲頓時就啞滅,像唱敢的人被扼住了喉管,氣絕過去,鍾的胴體會愛受到致命的內傷,從此不再發聲。鍾的這些性子我以為並不古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為對敲鍾有了一點知識,我深深地同情起北京城的鍾。它們這許多年被閑置在樓閣中,被厚厚的塵埃覆蓋著,一定感到寂悶,說不定有一些已經得了憂鬱症,即使再敲也發不出高昂的音響了。我真希望北京城的鍾都被敲響,每口鍾一年敲幾次,天天能敲當然更好。最好在清晨時刻,北京每個角落都能夠聽到一陣陣的飄飄蕩蕩的鍾聲,那該有多暢快啊!而我,也絕不會因思念鍾聲心切而犯幻聽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