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賣包子的送我包子的事終於傳到我祖母的耳朵裏,不是誰故意傳的。街道上的人都親眼目睹,很難說是誰說的。一天夜裏,我半夜醒了,一向失眠的祖母對我說;“以後別人給你吃的,都不能要。”她說的很含糊,但我知道她指的是誰。我憋不住,對她解釋,不是我饞,我不曉得他為什麼給我包子吃,他對我特別的好。”祖母沒有進一步追問我,但黑沉沉的夜色裏,我看到她眼裏一閃一閃的噙著淚花,我聽見祖母坐在炕頭上深深地歎了幾口氣。她常常頭歪在胸口。在熱炕頭上坐一整夜。
不久,母親告訴我,“那賣包子的大個子是你奶奶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老舅舅。”我問:“他為什麼不來我家看看祖母呢?”母親說:“你祖母跟她娘家絕交了。”為什麼絕交母親沒有對我說明,我不好追問。
直到半十世紀之後,妹妹從家鄉來北京看我,才把祖母娘家絕交的事,以及祖母為什麼總那麼憂傷對我說明白。
大約是我曾祖父和祖父相繼謝世的前幾年,我家還趁大車和騾子。祖母娘家的兄弟正做什麼大生意,通過我祖母,我家給劉家(祖母娘家姓劉)投資不少。聽說曾祖父從蒙古的經棚帶回不少的元寶,新蓋了三間東房。投資總是想發點財。祖母為人一向可靠,不會有閃失。誰料幾年以後,生意虧了大本,不但沒有分紅進項,連投入的老本都蝕完了。祖母為這事承受極大的羞辱。說一千道一萬,總是因地的關係才惹出這次災禍。她恨自己的兄弟誆了她。聽說我祖父的埋葬費都是借的高利貸,到期錢沒法還上,把十來畝水澆地抵押給城裏的大財主戴玉堂。從此以後,我們家的生活境況就越來越困難。祖母心靈上的負擔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我有我們這幾個第三代需要她養育,她說不定早已棄絕人世。祖母三十幾歲守寡,中年又失去幼子;就是我的叔父。我見過她到村北頭的苦水井邊哭過幾回,母親讓我陪他去,她總對我說:“不用擔心,我不會尋死。”真的,她哭過之後,很平靜,回家照常做飯,不像有些女人,哭一回,幾天不吃飯,不下炕。
妹妹告訴我,自從1937年秋,父親帶著我逃難離家後,經過親友的勸解,祖母娘家人向粗母和我們家認了錯,祖母才跟她的親兄弟們和好了。
現在回過頭來談點我童年的事。當年我幼小的心靈確實感到了祖母忍辱負重的性格和憂傷,祖母的憂傷一直壓在我的心頭。現在感到欣慰的是,祖母逝世的前幾年,心靈上的負擔終於減輕了一些。但是她臨死之前。獨子和長孫不在她麵前。她是喊著我父親和我的名字離開人世的。她的憂傷也許比以往的更沉重。
我的性格似乎和祖母以及劉家有著血緣,很明顯,我的十子和那個叫賣熱包子壓麵的老舅很相像。而祖母的憂傷使我的童年牧歌裏不得不浸染了永遠無法拭去的淚水和變成生命的回聲和歎息。
我相信,憂傷也有遺傳性,因為憂傷是沉積在人的心血管裏的。現在我的心上仍能感到祖母的憂傷的重量,和她心上的那一層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