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心靈裏有憂傷,埋的很深很深,我不知道她究竟因為什麼,隻感覺到她心上一定有很沉很沉的東西壓著。那沉重,從她走路的沉緩姿態,凝滯的眼神,甚至喘籲籲的呼吸,都能覺察出來。祖母從清早忙到深夜。很少說話,聽不到她的笑聲,也聽不到她一聲歎息。她眼左鄰右舍奶奶輩的人都不一樣。人家的生活仿佛有四個季節,她隻有冬天一個季節,她的心上結著一層冰。
祖母偶爾也能笑出一點聲音,大都是我逗引出來的。每天早晨,炕上並排睡著的四十孩子,由我帶頭,學狗叫,學公雞打鳴,學“九歲紅”唱的《走雪山》,在炕上扭扭捏捏地學“水上飄”演《樊梨花》飛快的台步。隻有這時,祖母才快活一陣子,笑得眼淚花流淚和歎氣都使她的心舒暢點。我學得最像的是小栽根兒賣黃酒的吆喝聲,有時我在小巷裏學小栽根兒,人家以為是真的小栽根兒挑著黃酒擔子來了。年紀怕已到五十的小栽根兒,聲音卻很清脆宏亮,用童音學他,一學就像。我們那裏有句諺語:“人小聲宏,一輩子受窮”,小,不是指年齡。說的是個頭,這諺語就是編的小栽根兒。祖母說小栽根兒家境棲惶,娶不起媳婦,栽不了根(生兒育女),他隻為別人準備喜酒。
等到我從崔家莊小學轉到實驗小學上三年級時,天天得進城,才曉得城裏商販的叫賣聲真多,方方的城似乎是個雞籠子。最好聽的是那個賣熱包子、壓麵的吆喝聲,說叫唱也可。這賣熱包子,壓麵的人,個子高得出奇,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很遠很遠就看到他晃晃悠悠地在走,就像穀子地裏冒出一棵出穗的高粱。他頭上墊著一塊濕白布,頂著個木盤,木盤裏一半包子,一半壓麵,他並不用手護著術盤,木盤仿佛焊在頭頂上。
沒有多久,我就學會了選賣熱包子壓麵的吆喝聲,但我覺得學不像,他的聲音寬闊,像站在城門洞裏呼喊一般,讓人想到晉劇北路梆子須生的唱腔,不是小栽根兒那種男扮女裝唱秧歌的沒鹽的味道。
有一天,我在家裏可著嗓門兒得意地學城裏那個賣熱包子壓麵的叫賣聲。我一邊學,一邊問祖母:“學的像不像?”祖母一聲不響,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我不願聽”。
母親聽到我學的聲音,對我說:“千萬不要學這個賣熱包子壓麵的吆喝聲。”我莫名其妙,問,“為什麼不能學?”母親瞪我一眼,說,“你不要問。”自此以後,我就不學了。我母親的脾所氣很暴,我要再學,她說不定會打我一巴掌。我從母親的眼神中看出了這個信息,不會錯的。但是我心裏憋得慌,總想學。我隻有在上學的路上學著吆喝,過城門洞時。總要多喊叫幾聲,嗡嗡的回聲好聽。奇怪的是,這位賣熱包子壓麵的隻在城裏轉悠,有時也到上西關,可從來不到我們下西關來叫賣。
我上學下學,天天聽到賣熱包子壓麵的吆喝聲。我跟這個叫賣的人常常麵對麵地碰到。他當然不會認識我。但敏感的我覺得祖母對他叫賣聲的冷淡和母親對我的警告,這中間似乎有著什麼我不曉得的內情。我走過他的身旁,個子隻能到他的腰部,傳說他頂著沉重的木盤轉悠累了,不是把木盤放在地上,而是擱在就近的平房頂上,可見他的個子之高了。有人問他:“為什擱到房上?”他說:“放在地上,狗會撲過來吃內包子。”他說的是實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總歸是一年半載之後,在西城根一條人步的小巷裏,我碰到了他。他忽然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問:
“你這小後生姓甚?”我說:“姓史。”他笑笑,從頭頂上抓了個包子給我,我從他親切的聲音和溫和的態度感到不能不要,我目小善解人意,家裏人都這麼說。因聯係到祖母和母親上麵說的那一番話,我心裏琢磨。這個給我包子的人,十九和我祖母有些潔親帶故的什麼關係。後來每次見到他,他總是對我很親近,但我遠遠地望見他,拔腿便跑,生怕他再給我包子。他衝我喊:“包子不咬人,你怕什麼呢?”後來我還是吃過幾次他給的包子,主要是我的嘴饞。冬天,他頭頂上的包子,冒出嫋嫋的白色的熱氣,遠遠地就聞到了香味。我相信,包子為什麼要頂在頭上,是因為人的頭頂有三尺火。如若端在手裏,包子早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