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那幾天,祖母起的特別早。她對我說:“乘天涼快,你去捕一籃子金針菜回來。”臨走時,祖母又叮嚀我一句,“帶上小鏟子,捎帶挖點野蒜。”
我又高興又發怵。高興的是,可以到河灘去玩耍半晌,那裏有大片楊樹林,村裏娃娃們大都在那裏放牛。使我發怵的是,去摘金針菜的路上有幾處可怕的地方。祖母不讓我帶小鏟子的話,我自己也會帶的。有了鏟子,膽子壯點。
當時我不過五六歲,膽子很小,總覺得世上處處隱藏著鬼怪和神秘的事物。這多半是因為天天晚上聽大人坐在炕上講述各種神鬼的故事而形成的幻覺和心態。比如說,朝北一出村,首先碰到一眼苦水井,井水苦澀得人不能喝,牲口都嫌。以前不止一個女人在這裏跳過井。一年前一個黃昏,家裏找不著祖母的人影,母親對我說,“你到苦水井那裏去找找。”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恐怖,趺跌蹌蹌往那裏跑,狗跟著我一塊跑,遠遠地就聽到祖母低抑的哭聲。我跑到苦水井那裏,祖母好像沒看見我似的,仍然念念有詞,雙目緊閉,抽噎地哭泣著。我靠著我祖母坐下來,也禁不住哭了,不知道為了什麼,隻感到一種與黃昏同樣蒼涼的氣氛越來越沉重,隻有自己聽著自己哭,才可解脫困境。過了好一陣,天黑下來。祖母停止哭泣,對我說。“咱們回去吧!”後來我知道。那天是我死了多年的叔父的像日。但村裏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到苦水井邊去哭。後來我也弄明白了,因為那兒正當十字路日。孩子病得昏迷不醒時,大人們總要到這裏叫魂,手裏端著一盞油燈,還拿著一塊紅布和什麼別的。多半由媽媽邊走邊喊孩子的名字,據說真能聽見孩子的回應聲。黑沉沉的夜裏,井邊的燈火晃搖不定,顯得格外神秘。我陪母親叫過弟弟的魂,母親用哭腔呼喚著,聲音拖得根長。生恐靈魂迷失遠方的孩子聽不見,井口附近好像是一處陰陽交界。
使我很害怕逮一塊兒地方,還有另一個緣故。從苦水井往東,有一條深探的溝。兩邊是幾丈高的黃土坡,溝裏是一條大車無法回頭的官道,深夜常聽到駱駝隊通過。沉悶的駝鈴聲一到溝裏,突然地響亮了起來,而且回聲縷縷不絕,一到冬天,幾乎天天聽到駝鈴聲。拉駱駝的老漢總愛在溝裏扯著嗓子吼唱。我從來沒有從這溝裏通過一回,我望都不敢望它。它似乎要吮吸人的靈魂,但這是一處必經之地,因此我非常的怵它。
另外往北還有一處,更陰森可怖,那裏聳立著一段黑騎黝的古城牆,有點像南京的台城,不過沒有磚石,全是黃土夯築的,上麵長滿了灌木和酸棗叢。人們把這段古城牆叫做“關頭”,大概早年是一個城門或者要塞的關隘。關於這一帶,流傳著很多鬼怪的故事。當時我覺得那些故事都沒有成為過去,故事裏的情景永遠也不會消失。說有些深不可測的洞穴,住著一家一家的狐狸,有的老狐狸修成了精,坐在路邊,兩眼一眨一眨地盯著行人,吱吱地笑。如果你被它迷住了,就性命難保,把你的魂勾到洞裏。希臘神話裏有一種人首鳥身的女妖,在海邊岩石上唱歌,能使航海的人因惑亂而溺斃。要想不被迷惑,得用蠟塞住耳朵。而我們也有製服狐狸精的法子,它吱吱笑時,你就大聲唱,狐狸最怕人唱。說是我們唱時,狐狸看到我們嘴裏吐出的是火焰。這一處也是必經之路,我如何不怵?其實,從村邊去長金針菜的地頭那裏,不過一裏來路,這兩塊怵人的地方,不過半裏地而已,當時卻覺得路十分長。惡夢裏才走這種路:看著近,拚命跑卻跑不到盡頭,隻有夢醒了路才消失。一經過這裏,我既不敢閉著眼睛。也不敢跑。
麥收這幾天,路上斷不了有人,因此,這一回,我一路上無憂無慮。從村邊到關頭全是坡地,一色綠茵茵的穀子地,服界很寬。能聽到官道上趕車人的吆喝聲。說起來也怪。每次去摘金針的路上,很少碰見人。我隻好一路走,一路唱歌,好壯膽子。唱什麼呢?唱我從姐姐和村裏女人們那裏學會的秧歌。我最喜歡唱的是“水刮西包頭”。刮是衝的意思。唱這支歌,曝音須拉得很長,提得很高,幾乎成為吼叫,必須把胸脯的氣唱的一絲不留,隻覺得把胸腔唱空了,連心肝肺都唱飛了,唱得才叫痛快呀!孩子唱的好壞就看誰一口氣唱的最長。現在我還記得清楚頭幾句:”當天……一格朵朵雲……,哦……哦……,水刮那西包頭……“這歌。唱時為什麼最淒慘不過?因為村裏世世代代走包頭的人很多,有不少死在那裏。村裏有好多窮人娶不起老婆,便到包頭帶一個老婆回來,據說是白給。我們村裏有幾個這麼來的包頭女人,眼下我家下頭院就住著一個包頭女人,是侯四的媳婦,人瘦小得可憐。所以不論誰一唱這歌,便可以牽動多少家人的心。我自小喜歡吼唱這支歌。我聽見過幾個中年婦女唱,其中有我的奶伯伯(父親奶媽的兒子)喬寶的老婆,我叫她奶大娘。喬寶多年走包頭,三五年不回家一趟。她們唱的當然不合什麼唱法,她們唱的是自己的命運,唱的是她們共同的痛苦,她們真正在盡情地哭號。唱過之後,她們心裏才能平靜幾天。我唱這首歌時,也莫名其妙地會哭喊起來。聽人說。我唱的腔調很像寶大娘的哭聲。說唱的既悲傷,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