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在我的童年生活裏,是沉重而蒼涼的存在。它也是一個世界,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並不理解,更沒有真正清醒地走進它的領域。直到現在,對於音樂的理論,甚至普通常識,可以說我都不懂。但是童年時,我聽到了許多真誠而樸實的響器的演奏和歌聲,強烈地感染了我,它像土地、陽光、露珠、微風那樣地真實。我覺得人世間的確有一些美好的聲音使你無法忘卻,它滲透了你的生命,它沉重如種子落在你的心上,永遠留在那裏,生了根。童年時,我覺得音樂都是沉重的,沒有使我感到過有輕的音樂。既然能夠影響最難以感化的心靈,它當然是很強大的力量。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我一直留在家鄉,我或許能成為一個民間自得其樂的畫匠與吹鼓手,也許還是一個快樂的捏泥手藝人。父親說過我是一個可以加工的粗坯子。
父親有兩船笙,一船是黃銅的,從我能記事時起,它就擺在父親的桌上,我覺得它很好看,豎立的竹管如張開的翅羽,知道它能發出奇異的聲音,就更對它生出崇敬的感情。我十歲以後,父親置買了一船白銅的,他特別珍愛這白銅的。但我還是喜歡那黃的,我覺得白的發冷,有如寺廟裏菩薩的麵孔。我母親請人給這兩船笙做了布套,把它們整個包藏起來,增加了一層神秘色彩。除去父親,誰也不能動它們。父親屋裏的牆上,掛著一管竹簫,我隻聽他吹過一次。村裏的老人都說父親簫吹得很好。他年輕時常吹,但後來不吹了。隻有一次,一個秋天的黃昏,我已近十歲光景,父親獨自到房頂上,背靠著煙囪,手拄著簫,簫像是他生命的支點。我以為他要吹,等了又等,他還是不吹。我坐在房頂的一個角落,離我父親好遠,我的心靈感到一片空茫,隱隱地感覺出父親是孤獨而哀傷的。第一次感到不理解他。天漸漸地暗黑下來,父親的麵孔已經模糊不清。父親似乎專等著天暗黑下來。我相信父親要吹簫,我沒有聽過簫聲,我期待著。不是聽見,是感覺到了有一種很輕飄的、跟夜霧融成一氣的聲音,幽幽地,靜穆地,一縷一絲地降落到我的心上。吹的什麼曲調,我不知道,是從來未聽過的聲音。那簫聲仿佛是從父親深奧的體腔內部流泄出來的,像黑暗中的小溪流,你不用心去感覺,就什麼也聽不到。父親什麼時候不吹了,我不知道,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互相沒有說一句話。簫不吹了,但那個由聲音顯示的情境還在,人和簫聲都不願意分離。以後我再沒聽見父親吹簫了。從童年起,我覺得簫聲是很神秘很沉重的,簫是接通心靈與遙遠世界的通道,就像微細的血管與心髒相通那樣相依為命的關係。抗日戰爭以後,父親和我流落到了比家鄉還要蒼涼寂寞的隴南山區,父親又有了一管簫,但我還是沒聽他吹過。他一定吹過,隻是不曉得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吹,真難以遇到。回想起來,我當年在隴山山溝裏學著寫詩,就是想找一管接通遙遠世界的簫,或與簫相似的讓心靈能呼吸的氣管。
簫,隻屬於我父親個人,他隻為自己吹,不要聽眾。笙和管子,父親經常吹,不是獨自吹,是跟村裏“自樂班”的人一塊吹,總是在黃昏以後吹。深秋農閑以後,他們幾乎天天在五道廟前的廣場上鬧鬧哄哄地吹奏。全村人都能聽到。在這個意義上說,“自樂班”真正是全村的自樂班,演奏的聲音,如當空月亮,照遍了每個角落。父親用白銅的笙吹,得到他的允許,我懷抱著黃銅的笙坐在一邊學著吹,沒有誰專門教過我。父親在家裏偶然對我說過幾句:指頭按眼,不能按得太死,聲音都憋死了,音調要像呼吸那麼自然才好,呼吸是隨曲調的命脈而呼吸。他講的大意是這樣,因比喻特殊,我一生未忘記。我從父親吹笙前的嚴肅的準備動作和神情,開始向他學習,他瘦削的雙手端著笙座,當嘴唇跟笙的嘴一旦接觸,笙跟他的生命就在冥冥之中形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整體:沒有笙,就沒有父親;沒有父親,也就沒有笙。隻有這時,我才從各種響器的作用和它們的配合中悟通了一些道理。它們構成了一片如自然界那麼自然的情境。“自樂班”的人大都是從口外回來的,年紀都不小了,他們受夠了苦,需要解悶,當他們在一起合奏的時候,似乎忘掉了一切。所有的曲調都是很蒼涼的,在蒼茫之中,他們的心像雁群一般飛越過寒冷的冬天,飛越過苦難的人生。
父親記得很多古老的樂譜,他有一本書寫奇怪的豎寫的曲譜,我看不懂,全是什麼“工尺……”,父親常常一整天在琢磨它,指頭輕輕地在炕桌上敲著。“自樂班”的其他人都不懂曲譜。但父親說,他的曲譜,大都是記錄了幾代人流傳下來的曲子,有一些是很古的北曲。解放以後,聽說父親整理出一部分,甘肅人民廣播電台請他演奏過不少次。這是我聽三弟說的,父親可從來沒有向我談過這事。
“先得摸透每個笙管的個性,”父親對我說,他讓我一個音一個音地認識笙。黃昏時,我坐在屋頂上學著吹,如果父親正好在家,他總認真地聽我吹,很少指點,最多說一句“用心好好琢磨”。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吹奏時感到很振奮,整個的生命都感觸到了美妙的節奏。可以說,我對節奏的理解,就是從吹笙開始的。心靈的吐訴需要節奏,節奏能把內心的各種情感調動起來,凝聚成實實在在的音響世界,任何一個音節都不是可有可無的,都不是孤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