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後,每天晚上,我們家的炕頭上斷不了有兩三個婦女談天說地。左鄰右舍,五六家的十幾盤炕,數我祖母燒得最熱。這絕不是誇口,是坐遍了全村幾十家炕頭的金祥大娘講的,那還有差錯嗎?曾祖母在世時,睡在後炕,冬夜,祖母隔一個時辰就在灶膛裏加一鏟煤,怕老人睡不暖和。曾祖母過世後,炕還是暖和如昔,因為滿炕睡著孩子。我大約四五歲時,聽見喬海大娘對祖母說:“王六老漢的大兒子,從草地捎回來一雙手。”祖母迷惑不解,笑笑問:“人不回來,手怎麼能捎回來?”“手凍掉了。”……“兩隻?”“兩隻。”“手捎回來怎麼辦?”喬海大娘說:“是用一張狼皮包紮好托人捎回來的。王六老漢抱著黑糊糊的手,哭了好幾天。幾天以後,老漢把兒子的一雙手,埋在他們家祖墳的邊上,堆起一個小小的墳,沒用棺材,說不吉利。”關於這一雙手,炕頭上坐的婦女談了好多天。我睡在曾祖母生前睡的地方,她們談的話我全聽到了。當天夜裏,我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兩隻手,烏黑的,像兩隻張開的翅膀,忽扇忽扇地在天上飛著,不住地盤旋,突然朝下栽,正好落在了我的胸脯上。我被砸醒過來,嚇得冒出一身冷汗。我對祖母講了夢中的情景,祖母沉吟了好久,說:“這夢不該你夢見。”我問:“那該誰夢呢?”祖母說:“該由沒有了手的王六的大小子去夢。”(真是怪事,祖母不識一個字,但她的話,卻很符合弗洛伊德的觀點。)這個兩隻手像翅膀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的夢,我恍恍惚惚夢見過好幾回。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大家不談論它了,我才再沒有夢到。有一回,我路過王六家的墳地,見王六老婆的墳旁邊,的確多了個小小的土堆,墳堆頂上壓一塊石頭,我心想,這一定是為了把那兩隻手鎮住,不讓它飛出來。否則,我還得夢到它。那幾年,我常常替那個遠在幾千裏外草地的沒見過麵的伯伯發愁,他沒有手,怎麼活呢?
幾年後的一個秋天,村裏人高興地說,王六的大小子回來了。就是那個沒有了手的,論輩分,我該叫他伯伯。不幸的是,王六已死了一年。沒手的伯伯初回來那一陣子,人們都去看望他,看他的“手”。很少邁出家門的祖母也去看過他。有一天,在五道廟街上,我看見一個大人,瘦高個子,挑一擔水,兩隻袖口空蕩蕩的,就像戲台上的孔明穿的那號寬大衣服,看不見手。他用沒有手的“手”摸摸我的頭,笑著問:“你是四季老人的孫子嗎?”村裏人都叫我祖母“四季老人”,“四季”是我祖父的奶名。我仰起麵孔說:“是,你怎麼認出來的?”“你那皺眉頭的神氣跟你爹沒有活脫二樣。”我跟著他走了好遠,總想看看他那沒有手的……我說不上那該叫什麼。沒有手怎麼能把水從井裏打上來?他回村不久,天不亮,給村裏十幾家人挑水,挑水在我們村跟放羊一樣,能掙口飯吃。放羊的老漢把村裏這家三隻那家五隻的羊集在一塊,趕到滹沱河邊放牧,還得有點經驗,挑水是簡單的力氣活,不用學。
這位沒手的伯伯開始給我們家挑水,我們家人口不算很多,用的是五擔甕,一趟一趟,至少得挑三五回,過去挑水的人每挑一擔便在掛在門框上的“誌子”(劈成半拉的高粱秸稈)上,用指甲掐一道印子。他呢,兩隻禿手把“誌子”夾起來,用牙咬一個印。他給我們家挑的是最後一家,祖母讓他歇一歇。正是收棗的時節,祖母把鮮紅的醉棗端出一碗給他吃,這時我才仔仔細細地看清了這位伯伯的“手”。沒有手,我總覺得那裏應該有手。他的手是從手腕處齊楂楂地斷掉的。斷頭處是烏黑的,像燒焦的木頭。他在我祖母麵前把袖子捋起來,讓我們看看,祖母用粗糙的手在他的斷手處撫摩了半天,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他一邊吃棗,一邊把他斷手的經過講了一遍。據說,這件事許多人問他,他都閉口不談,他隻跟少數跟他爹媽要好的人談。如今他的爹媽都不在了,他是懷著向他爹媽訴說的心情向這些鄉親父老們談的。他每談一次,心裏就輕鬆一點。
那一年冬天,他在離大庫倫不遠的一個硝皮子的作坊裏當夥計,有一次他去遠地辦事,喝醉了酒,倒在雪地裏,一隻狼(“天哪,幸虧是一隻。”祖母一邊叫,一邊嘟囔著。)突然撲上來,兩隻爪子猛抓他的胸脯,想破膛吃喝一頓,狼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疼醒了,迷迷糊糊看見狼的眼睛瞪著他,他感到狼的毛茸茸的嘴,冰涼冰涼的,觸到了他的喉部,醉酒後,喉部發熱,充血,特別的敏感。當年他還不到20歲,渾身是勁,他用兩隻手扼住狼的頸部,死死地扼著。他跟狼眼對眼瞪著。人們說,狼的眼睛是綠的,不對,他說,狼的眼睛是血紅的。狼的爪子穿透他厚厚的皮襖,把他的胸脯撕得血淋淋的,但是,他扼著狼的脖子的兩隻手不鬆,狼活活地被他扼死了,是一隻很瘦的正帶崽的母狼。他當時並不曉得狼被他扼死了。他在雪地上昏厥了過去,一是因為酒勁沒過,二是他跟狼搏鬥時受了驚嚇。他所以沒在雪地裏凍死,是因為他的受傷的胸膛緊貼著狼的又厚又茸的皮毛,死去的狼全身還像篝火般燥熱。他醒過來一會兒,隻渴得要命,手摸到狼的奶子,想擠點兒出來解渴,但奶子已凍得岩石一樣硬了。過了不知多久,天亮了,人們發現了他,把他用馬馱回硝皮作坊,手已經完全凍壞了,兩隻腳因為穿著氈靴,才得以保住。凍壞的兩隻手,醫治不好,隻能剁下來,否則會爛到胳膊,傷及生命。他不願扔掉他的兩隻手,用那張狼皮包紮好,托人捎回家。隻有捎回家,埋進祖墳,他才覺得自己的手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