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比別的孩子瞌睡少。冬天,天不亮我就醒了。隱約聽見村裏什麼地方有人在悠悠地唱,聽不清詞兒,但知道唱的都是西口調,比我們家鄉的秧歌要粗獷、高亢。這個時候,公雞正此起彼落地打鳴,還有小栽根兒吆喝著賣黃酒的聲音,他人小,聲洪,音調暖乎乎的,我常常躺在炕上跟著哼唱。祖母說:“不要在炕上唱,你要唱,就出去跟你禿手伯去幹嚎。”我才知道天天早上唱的人是禿手伯。唉,他一定很寂悶。
禿手伯把水挑到我家時,我對他說:“我跟你一塊去。”他說:“你跟我作甚?”我說:“井口一定凍得快封口了,我帶個鎬頭替你敲敲冰。”禿手伯說:“今天的井口已經敲大了,你要想幫我,趕明兒起個大早。”我問他:“什麼時候在井口跟你會麵?”他說:“我一出家門,就唱,你會聽見,如果你睡的死,聽不見,你奶奶總會聽見。”第二天天剛明,我真的聽見禿手伯在唱,我第一次聽清了他唱的詞兒:“陽婆上來照山紅,擔上擔子就起身……”我們家鄉把太陽叫陽婆,太陽是女性,我覺得叫陽婆比叫太陽親切。趕到井邊時,禿手伯已經在那裏,他正用嘴哈著他的禿手,對我笑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失信。”果然,井口幾乎封死了,隻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像喘氣似的嫋嫋地吐出一縷雪白的水汽。我揮動鎬頭用盡力氣才把井口刨開,我問禿手伯:“前幾天,你怎樣把井口的冰砸開的?”他說:“是閣兒(村口的一個門樓)裏的老漢幫我砸的。你來,他就不來了。”我來的目的本是想悄悄地看看他究竟怎樣打水,我發現禿手伯的井繩上綰著五六個套環,就如套鳥的扣子一樣,我全明白了。禿手伯把禿手伸進套環裏麵,三下兩下就把水提了上來。他的手臂早已勒得樹皮一樣粗糙。也許他想在我麵前表現技巧的熟練,有一回(我每天來幫他砸井口的冰),我看見他的手臂沒有伸進套環裏,結果,水桶撲通一聲掉下去了。我問他:“怎麼啦?”他難為情地笑笑說:“我迷糊了一下,我常常以為手還在,能抓住繩子。真的,我清清楚楚看見了我的手。”後來,他告訴我,早幾年,他還在草地,有多少次看見自己手還在,他用一隻“手”去抓另一隻“手”,撲了空,才清醒過來。掌櫃的認為他快瘋了,就把他打發回老家了。
因為冬天天天來井口,我跟著禿手伯學了不少西口調,現在全淡忘了。禿手伯有手時,拉一手好馬頭琴,手沒了,當然就拉不成了。每年冬閑時節,村裏的“自樂班”聚在一起吹吹打打,禿手伯總在,他不是聽眾,他用他的禿手當鼓槌敲鼓,敲得十分靈活,而且帶有特別的顫味,他不僅憑聽覺確定音的輕重,還憑著他禿手的觸覺。我父親說禿手伯鼓敲得有味道,“水上飄”戲班子的鼓手比不上他。父親是“自樂班”的班主,樣樣響器都能來,除去吹笙,還吹難度更大的管子。我也總混在中間,10歲之後,笙吹得已經很好了,成為“自樂班”的成員,當然這是後話。我看見禿手伯用禿手敲鼓的神情最為專注,眼睛微微閉著,頭不住地晃動著。他們一直吹吹打打到後半夜,多半是我父親請大家吃小栽根兒的黃酒,吃完黃酒各自回家。炕頭上說話的女人們聽見男人們的唱聲、喊叫聲,說:“他們散場了,我們也該回家。”這時,夜真正安靜了下來。不,還有官道上過路的一串駱駝的鈴鐸聲在飄響,沉沉的,悶悶的,並不擾人心靈。祖母說,後半夜全村隻有一個人唱,就是禿手伯。他常常領著過路的運鹽的駱駝隊到井邊去飲水。駱駝圍成圈兒臥著,他與拉駱駝的老漢們坐在中間,既可避風,又有駱駝的熱氣熏著,他們哼哼喲喲唱一陣子草地上的牧歌,之後分手。我敢說,他們——這些淳樸的人,這輩子不會再見麵了。
抗日戰爭爆發那年的深秋,父親和我匆忙離開了家鄉,半個世紀悠悠地過去,我再沒有回過家鄉,當然,也不可能見到禿手伯了。我和禿手伯相處了六七年,比起禿手伯和那些拉駱駝的老漢們夜裏歡聚的時間要長得多,禿手伯給我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記憶與友情。50年代初,母親來看我,提到過禿手伯,禿手伯聽說我是“寫書”的人,他對母親說過這樣的話:“我的手如果不凍掉,也能寫書。”我絕對相信。聽母親說,禿手伯晚年懊惱地說,當年真不該掐死那隻帶崽的母狼,幾隻崽子一定都餓死了。而他活下來也不過多受些罪而已。禿手伯有手時,他是草原上套馬的好漢,硝皮子的能手,能吹(笛)會拉(琴),手掉了之後,他還像有手似的頑強地活著。他比我父親大三五歲,如果活著的話,是年過九十的人了。我默默地祝福他。不管他現在活著,還是已經死去,我清楚,當他回到大地時,埋進了西古城,他將與他的手歡聚成一個完美的人。
我深深地垂下了頭顱——禿手伯用手撫摸過的那一顆好做夢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