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打棗的季節(1 / 1)

麥熟一晌,從收割到淨場,不過三五天工夫。打棗,也有個季節,記得是在農曆的八月中旬,也不過三五天,全村的棗樹差不多就打光了。打棗多半是在半前晌,由女人和娃娃們操持和盡情享受;是的,打棗的確是一種使心靈快活的享受,可惜一年隻能有一回。那幾天,整個村莊此起彼落地爆響著一陣陣的歡騰聲:先聽到成千的棗子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聲音,接著就響起了孩子們噢噢的歡呼。熟透的紅棗,在陽光的照耀下,忽閃忽閃地瀑布般濺落下來,在院子裏滾來滾去,總有那麼幾顆跑到誰也難以找到的角落躲起來。打棗撿棗都十分有趣。

我家有兩個院子,地勢高的上頭院有四棵棗樹,下頭院隻有一棵。下頭院的一棵不大結棗,它彎腰駝背,老態龍鍾,有半邊樹幹沒有皮。下頭院早年有個牲口圈,曾祖父在世時,我家還乘一套大車和一匹騾子。曾祖母對我說:“這棵棗樹的皮就是被那匹騾子蹭癢蹭掉的。”這棵傷殘的棗樹沒有人管,棗子剛見點紅圈兒,就被孩子們摘去大半,實際上扔的比吃的多。我不吃這棵樹的棗子,我總是摘上頭院挨門的那棵樹的棗子,它汁多,核小,又大又甜。我們家收棗,實際上隻有兩棵樹上有棗可打,一棵在羊圈的門口,一棵緊靠父母住的房子。這兩棵樹的棗子我和弟妹們都不大敢摘。

打棗前個把月,已經摘過一回,是由我攀到樹上一顆顆地摘的。揀個兒大的,約五六成(讀去聲)熟的,滿滿地摘一大籃子,母親把它們洗淨裝在瓷罐裏做醉棗。村裏做醉棗的人家不是很多。醉棗的壇子嚴嚴地封著,擱在父母房裏的條桌上,開壇的一瞬間,孩子們都屏著氣團團圍著母親。壇蓋一開,一股濃烈的酒香棗香噴發了出來,正在院子裏的祖母立刻聞到,笑笑說:“醉得正合適。”要是醉得酒味壓倒了棗味,就不算合適。開壇時,醉棗的香氣隔幾家院子都能聞到,仿佛綻開了一朵奇異的香噴噴的仙花。當天,金祥大娘照例來我家要一碗醉棗,回去給當屠夫的大伯下酒。我家收棗時節,父親從不插手,寧神靜氣地在屋裏看他的書,炕桌上擺一碟剛剛出壇的,紅豔豔的、胖胖的醉棗。看幾頁書,吃一顆醉棗。

打棗的事由我祖母主持,先命令我把整個院子掃淨,一粒羊糞蛋都不能留。打棗前,我早已高舉竹竿,威風凜凜站在樹下聽候發令。祖母再三叮嚀我,切不可使勁太大,下手要輕。當棗子噗拉拉墜落,擊打在我的頭上、肩頭上、手臂上,不但不感到疼,還有一種酥癢的快感,而且凡是落在人身上的棗子,彈跳得格外遠。很小的時候,看到祖母和母親打棗,千百顆棗子從她們身上朝四麵八方濺射著,映著秋天濃豔的陽光,那種夢境般的情景,到今天仍曆曆在目:光芒四射的紅棗墜落下來,從祖母和母親身上濺射出去的瞬間,祖母和母親變成了兩個能發光的神話裏的人物。如果我四十多年前把畫學成,早已把這情景畫了出來。

我自小認為,祖母是個內心靈秀的女人,她常常說出一些極有詩意的話。打棗時,她詩興大發,說:“樹上的棗子不能打得一幹二淨,要留十顆八顆。到下雪時,這幾顆留下的棗子會出奇地紅,出奇地透亮。”祖母指著樹尖上的那幾顆晶紅的棗,又說:“一來看著喜氣;二來冰天雪地時,為守村的鳥雀度饑荒。”老人們說,一個村子,總會有幾隻不願飛走,忍饑挨餓死守著村子過冬的鳥雀。樹上的棗很難打盡,樹梢的棗大都是後結的“老生子”,而後結的果實往往不會成熟,棗樹總是格外地護著它們,有時使著勁兒打,它們像焊在樹枝上一樣牢固。祖母對我說:“老生子不能打,再打,棗樹會生氣,明年不結棗子,或者結出來的也是苦的。”

打棗,不但女人和娃娃們快活,棗樹何嚐不快活!聽到棗子濺落到地的聲音,光芒四射地從樹身上飛濺出去,晶亮如飛虹,那情景,那聲音,那光彩,棗樹能不感到快活嗎?祖母深信不疑,我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