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最初的記憶(1 / 1)

這本來是一首詩的題目,有過一個草稿,後來弄丟了。艾青和蔡其矯看過這草稿,那是1978年的8月間,我的痔疾剛做過手術,正在家裏休養,他倆一塊來看我。艾青當時還蟄居在北京西城的一個叫王府倉的小胡同裏,離我的住處不遠。我把近日在病床上整理或改寫的幾首在“五七幹校”寫的詩,請他倆當麵指教,其中就有這首《最初的記憶》。艾青一首一首地看過,他欣賞《鷹的誕生》的幾行詩:“鷹的蛋,顏色藍得像晴空,上麵漂浮著星雲般的花紋……”他把這幾行念出了聲。

當他看《最初的記憶》時,我立在他身旁,我說:“這首詩一直是草稿,很難寫好。”艾青沉吟了一會兒,說:“這隻能是個夢境。”我說:“不是夢境,是真的。”

記得《最初的記憶》,當時無意中采用了散文詩的形式,記得是一氣嗬成的,沒有想到要分行。現在隻記得其中幾行:

記憶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長的河流

隱沒在遙遠的永遠不能再進入的塵霧裏

它的源頭是母親一滴一滴的乳汁

此文初刊1990年7月《隨筆》1990年第4期,總題為《童年的牧歌》;初收《滹沱河和我》,後收《螢火集》、《牛漢散文精選》、《中華散文珍藏本·牛漢卷》、《童年牧歌》、《牛漢人生漫筆》。據《牛漢人生漫筆》編入。

我看不見生命的源頭

但直到現在

仍聽得見母親的乳汁叩響的第一聲記憶……

在這幾行之後,還有不分行的幾百個字。我以童稚的心境寫到母親的大地一般寬厚的胸脯。詩寫了幾次,都沒有能定稿,這一生也許無法完成了。但它的情境卻不是虛構的,今天我仍堅信那像夢一般的情景是真真實實的。

我從小受母親溺愛,斷奶之後,還不時要吮吸母親的乳汁。大約到了兩歲之後才真正斷了奶。我的眼前到現在還常常浮現出一個永遠磨滅不掉的場景:麥收時節,我家的院子成了鬧哄哄的禾場,幾個婦女揮動著梿枷,一起一落的有節奏地在打著麥子。空氣中飛揚著閃閃爍爍的塵埃和飛蟲似的麥屑,陽光透過濃密的槐樹葉,灑下落花似的光斑,母親全身飾滿了金色的光斑,坐在院子邊的麥秸上。我伏在母親壯實的胸上,吮吸一隻奶,還用手抓著另一隻,已經長出奶牙的我咬痛了母親,母親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幾掌,我號啕大哭。這大概就是我最後一次吃母親的奶了,同時也是我一生的記憶的神聖的源頭。一滴一滴的乳汁滴成了記憶的源頭。

與上麵說的那個情景,也許是同一個,場院上幾個婦女(其中有秀生大娘、喜生嬸嬸)逗我,逗我說了許多傻話。1947年冬,我寫過一首詩《愛》,前半節就是記的這個情景:

小時候

媽媽抱著我

問我:給你娶一個媳婦

你要咱村哪個好姑娘?

我說:

我要媽媽這個模樣的。

媽媽搖著我

幸福地笑了……

這情景我為什麼還能一直記得,一方麵當時的情景難忘(或許是母親那狠狠的幾掌起了作用),同時,當場逗我並且聽到母親和我對話的幾個婦女,後來常常拿這一段對話取笑我,使我非常的難堪。我長到十一二歲時,她們還嘲弄我:“你母親的模樣,世上隻有一個,你到哪裏找第二個?”還說,“你媽牙獠著,也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我接連大聲地對她們喊叫十次八次。

有了上麵說的這些情景,最初的記憶,就沒有迷失,永遠閃亮在遙遠的塵霧裏了。雖然那情景永遠不能再進入,卻因為有了這點閃亮的記憶,使我直到老年還能遠遠地望到它。

最初的記憶已成為我生命的永恒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