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滹沱河和我(1 / 2)

從我三四歲時起,祖母常兩眼定定的,對著我歎氣,說:“你這脾氣,真是個小滹沱河。”每當我淘氣得出了奇,母親和姐姐也這麼說我。但從她們的話音裏,我並聽不出是在罵我,似乎還帶著點讚美;可她們那嚴正的眼神和口氣,卻分明有著告誡的意思。我真不明白,為甚要把我跟滹沱河一塊說。

滹沱河離我們村莊隻一裏路光景,當時我還沒有見到過滹沱河。什麼是河,我的頭腦裏沒有一點概念。隻曉得這個滹沱河很野,很難管束。真想去見見它,看我究竟和它有什麼相同之處。我想它多半也是一個人,比我長得強大,或許隻有他能管住我。

過了不多久,記得是個春天,我隨著姐姐和寶大娘帶著竹籃和小鋤到滹沱河邊挖野蒜,野蒜長在沙性的土裏。寶大娘是我父親奶哥哥喬寶的老婆,就住在我家院子裏一間小屋。寶伯伯在口外草地,隔三五年回來一次,我還沒見過。一路上寶大娘手牽著我,她沒有孩子,特別喜歡娃娃們。我問寶大娘和姐姐:“滹沱河是個什麼模樣,見了它我怎麼喊它?”她們說:“不用喊,它又不是人。到那兒以後,你就曉得了。”她們的回答我還是弄不清楚。說真的,我長大之後,有誰如問我這個問題,我也難以回答。當我們走向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曠野,寶大娘朝遠遠的前麵指給我看:“那就是滹沱河。”但我並沒有看見什麼,哪裏有滹沱河呀?那裏什麼都沒有。那是灰灰的沙灘,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裏,除去沙土之外,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原先說的滹沱河是橫衝直撞的大水,眼前卻一點水都見不到。我感到異常的失望,滹沱河啊,你丟盡我的人了!我怎麼會像眼前的這個喊不應打不醒的滹沱河?

姐姐和寶大娘說說笑笑地在岸上的樹林子裏低著頭挑野蒜,我懷著滿腔的悲傷向她們說的滹沱河走去。我找尋我那個失落的夢,在滹沱河那裏尋找我心中的滹沱河。

我剛從岸上走下河灘,姐姐大聲地喊我:“不要去那裏,快上岸來。”我莫名其妙,不懂得岸是什麼,沙土和石頭有什麼可怕?我還是隻顧往裏走。姐姐風一般跑下來,不由分說把我拽到樹林子裏,說:“就在岸上呆著,不要下去,大水會把你衝走。”我瞪起眼睛問姐姐:“哪裏有大水?”姐姐對我說:“有,說來就來。”姐姐向我解釋:“幾年前,有人從河這岸到河那岸去,在沙灘上走,突然看見滹沱河來了。它高高立起,衝了過來,還沒來得及轉身,那人就被衝得沒影兒了。”

姐姐這番話說得我頭發都格巴格巴地炸起來了。我懷著真正的恐怖朝著幾步以外的滹沱河望去,它真的說來就來嗎?從遠遠的左邊望到遠遠的右邊,那灰灰的沙和灰灰的石頭似乎都滾動了起來,看不到頭尾,我恍惚覺得滹沱河是一條其大無比正在飛動的蛇,這沙灘是它蛻下來的皮,那數不清的石頭是皮的鱗。這時我才感覺到這沒有一點生氣的皮(不管它是蛇的,還是河的)跟在草叢裏曲曲折折飛動的蛇一樣的可怕。我知道,蛇說來就來,你還沒瞅得清,它早已從草上竄走,滹沱河也一定能。

我沒見到滹沱河,但我真的已被它鎮住了。回家的路上,寶大娘牽著我的手,說,“啊喲,你的手這麼冰?”我不吭聲。她們沒有想到我是被那個沒見過一麵的滹沱河嚇的。不僅手冰,心都冰了,我自己知道。

回到家裏,我第一句話就問祖母:“我怎麼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說:“你見到滹沱河了嗎?滹沱河是甚樣子你說說看。”祖母心裏一定曉得現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我說:“滹沱河是幹石頭幹沙。”“那不是河。”“河在哪兒呢?”“河還沒有來哩。”“那什麼時候來?”“就像你的壞脾氣,什麼時候來,誰也說不清,怕你自己也說不清。”祖母說的竟然與姐姐說的完全相同。現在我才明白她們為什麼說我是個小滹沱河。

算起來是1929年的秋天,我已在村裏小學校讀一年級。一天,窗戶才透亮,我夢醒似的睜開了眼,仿佛被誰猛推一下,我首先感到了一種大到似乎聽不見的聲音,它應當是聲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變得異常地寂靜了:一切已知的和熟悉的聲音都被它吞沒了。我問祖母:“這是甚動靜?”祖母小聲說:“大河發水了。”大河就是滹沱河。我一骨碌從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不穿,拔腿朝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為什麼不叫醒我?”“它半夜來的,它來誰也不知道。”這時,我似乎聽見全村的幾百條狗都在呻吟,哪裏是叫!我家的兩條狗正仰著脖子,但我沒有聽到叫聲,它們的聲音被滹沱河吞沒了。狗也覺得奇怪,不叫了,縮著脖子伏在地上,兩隻耳朵直豎了起來。它們並沒有見過滹沱河。那聲音,不,那滹沱河一會兒像是從深深的地下噴出來的,一會兒又覺得天空在打悶雷,像是從天上降落下來的。祖母又一次對我說:“這就是滹沱河。”這時,我雖還沒有見到滹沱河,卻真的已感到它來了。這一片呻吟般的狗吠聲,村裏人遠遠近近的呼喚聲,平常誰的聲音我都能聽出來,此刻全分辨不出來了。還有,充滿整個空間的胸部感觸到的動蕩不安的氣氛……這就是滹沱河來了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