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掏甜根苗(1 / 2)

我自小喜歡那種自自然然的甜,帶著自身本來氣味的甜;不願吃死甜死甜的東西,隻有甜,咀嚼不出別的什麼滋味。祖母蒸新鮮玉米時,從鍋蓋裏蒸發出的味,用一個“甜”字不足以說明它的特點。我常常獨自坐在遠遠的角落聞,盡情地呼吸著它。所以我不大買甜膩膩的麥芽糖吃。若以甜為特點的食品,則隻想吃“甜根苗”,就是大家熟悉的甘草。不過,不是指枯幹了的,或者切成片在中藥房能買到的那種。我說的是剛從地裏掏出來的濕潤的、充滿原有汁液和氣息的甜根苗。

學著大人們那種吃法,含在嘴角吮吸著。大人們幹裂的嘴唇含著一節金黃的甜根苗,不用牙齒咀嚼,隻噝溜噝溜地吮吸,從嘴角掛下黃色的涎水,我望著特別的饞。後來知道甜根苗是地裏野長的,不用錢買,帶個小鋤頭就能掏到。現在我已不記得是誰領我第一次去掏甜根苗了。從我兩三歲到離開家,這十年光景,每年深秋,我都要起早摸黑地掏一陣子甜根苗。這不僅是因為想嚐到一點甜,掏甜根苗是一種探索性的活動,它給我極大的樂趣。掏甜根苗越掏越有癮,自己掏,自己吃,是真正的享受,不僅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

家鄉把掏甜根苗的“掏”字念成去聲,跟套馬套車的“套”是一個音。掏甜根苗是虔誠地求索和發現的過程,甜根苗深深地藏匿在土層的深處,讓人切切實實地感到是在“套”一個難以獵取的神秘的活物,比套馬套車還要難得多。你看不見它,它仿佛老躲著你,不讓你發現。據說在東北深山老林裏挖人參也有這種令人心神迷亂的感覺。

我多半跟喬元貞做伴去掏甜根苗。元貞是我最忠實的夥伴,他土地般沉默著,半天不說一句話。但他的左耳垂上掛著一隻小銅鈴鐺,總在搖響著。說是喬海大娘沒有閨女,隻有他這一個兒子,說是如果夜裏妖魔來偷元貞,鈴鐺一響,趕緊去攔阻,萬一被誘惑走了,隻要聽見鈴鐺聲,總可以把元貞找回來,父親對我說,耳垂上掛鈴鐺,不能簡單地說是迷信,是人對幼小生命的祝福。鈴鐺是人世間一個好東西,不論掛在哪裏都能發出悅耳的聲音。我喜歡跟元貞在一起,默默地掏甜根苗,他的耳垂上的鈴鐺聲可以打破沉重的寂悶。

東古城太遠,我倆不敢去,總到西古城去,這塊地方離我家祖墳很近。西古城不像東古城那樣地荒涼,是一道略略隆起的土坡,灌木叢不多。一到秋天,這裏可以摘到野果,酸的、苦的居多,甜的少。但這裏到處能找到甜根苗,我一眼就能從葳蕤的雜草之中認出它來。我跟元貞各自悄悄地掏,他一向比我掏得多,元貞總是默默地耐心地掏,而我愛出聲,一會兒罵,一會兒笑的。甜根苗仿佛是我的老相識,我一心想找一根長得粗的,成了精的。因此,我多在陡峭的土壁縫隙裏找,心想:“我要是甜根苗,我就躲在這裏,讓誰也攀登不上來。”我仰望著一道道風雨浸蝕的縫隙,那裏滋生出來的甜根苗的枝葉特別茂盛,但土坡壁立,很難爬上去。我蹬在元貞的肩頭上,舉起鋤頭,仍然夠不到,元貞說:“算了。”我說:“它躲在高處,專氣我們,一定得挖下來。”折騰了一上午,也沒夠著那根甜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