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掏甜根苗(2 / 2)

下午,我回家裏扛梯子。臨走時,祖母問我:“又掏麻雀?”我說:“不是,是去西古城掏甜根苗。”祖母擔憂地說:“那裏蛇可多,小心別挖到蛇洞裏去。”聽說曾祖父與曾祖母合葬時,在墓穴裏就有一窠蛇,有幾十條。西古城一帶,常常看見在野草的枝莖上掛著飄飄揚揚引魂幡似的蒼白的蛇蛻,陰森森怪怕人的。終於登著梯子接近了那一棵姿態出奇的甜根苗。還是由我爬上去,元貞說:“悄悄挖,不要出聲,免得把甜根苗驚跑了。”我先用手把小樹叢般的甜根苗揪一揪,如果根紮得淺,揪一下,土就鬆動起來。可是這棵甜根苗,我一揪,就知道紮得很深,我把枝葉砍掉,覺得去掉了它的枝枝葉葉,甜根苗就失去了腿腳,更容易擒住它。但土很硬實,鋤太小,累得我渾身冒汗,刨了很深,還沒找到甜根苗的“頭顱”。甜根苗都有一顆頭顱,有的小,有的大。頭顱越大越好。牛很喜歡吃甜根苗,所以苗總長不高。它年年滋生,年年讓牛啃,它隻能氣鼓鼓地憋著往下長,這種被牛年年啃的甜根苗,根總是憋得很粗。而這棵甜根苗從來沒有被牛啃過,這是我沒想到的。牛無法啃到它,它自由自在地生長著,也許已活了幾十年了,比我還大。終於挖到了,它的頭顱卻小得奇怪,我真有點失望。我讓元貞上來看看,元貞說,沒見過這樣小頭的甜根苗。我們決心把它挖出來,看看它究竟成不成器。“成不成器”是我父親的口頭語。在平地上的甜根苗,頭顱往往很大,但根並不很粗。這一根真正特別,頭跟身子一樣粗,幾乎有鍬把粗,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粗的。我們村裏孩子把甜根苗曬幹了,一捆一捆帶到中藥鋪去賣,大指頭粗的就算上品,越粗越貴。這一根甜根苗我們當然不賣,當時我甚至想:“它太神了,怎麼忍心吃它呢?”西古城的土是夯築過的,經曆了上千年(聽說是隋朝建的),還是那麼結實。甜根苗怎麼紮進去的,真是難以想象。它哪來的那股鑽勁,到現在我仍覺得不可理解。但是它紮了進去,而土城下邊並沒有什麼泉水,它多半是為了躲藏,隻能有這個解釋。我們掏了整整一下午,才把它掏出來。根掏不到底,太深了,我們掏到的甜根苗已有三尺長,隻好把它砍斷。讓留下的那段根去逃命吧。它的表皮是黃褐色的,用指甲去掐,像碰到石頭,但它不是石頭,用舌頭舔舔,味兒真濃。

回家後,用刀砍成兩半,我和元貞平分。我這段甜根苗,每天用刀砍下一小段,去掉皮,塞在嘴裏,滿屯屯的,感到滿足。也像大人似的,我一邊走,一邊噝溜,噝溜累了,把它吐出來,擱在口袋裏,不知為什麼,滿嘴更覺甜滋滋的。這種滋味,沒有經過炮製,是大自然的精氣。有一點近似新鮮玉米汁的味,但又比它濃烈十倍,我這一輩子吃過千百種味,哪種滋味都不能代替它。

掏甜根苗自始至終是一種帶有探險和神秘的經曆。它不像割羊草挖甜苣菜那麼簡便。一根甜根苗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和智慧才能把它從神秘的深處掏出來。現在回憶起來,掏甜根苗的整個過程的確是一種心靈的鍛煉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