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將漸漸地與我遠了,
我知道,我也將漸漸地與你遠了,
但我依然不能不揚著帕兒,
向著我底來路—你的去路:
渺茫之雲中有你呀!
森暗之林中有你呀!
浩浩漫漫之原上也有你呀!
一個冬日的黃昏,
我偶然遇見了你:
爐火太微弱了,
照不著你的衣裙,
也照不著我的歎息,
由煩膩的人叢走向煩膩的人叢,
雲是怎樣地淒迷,
夜是怎樣地恩惠,
我怎能知道呢?
一個春天底早晨,
我又偶然遇見了你:
你頭上有無際的雲影,
我被黃塵所追躡;
微風在你發間跳舞,
朝陽在你臉上嬉戲,
你稚弱而慈慧的兩眼,
在俯視著一切。
清靜而馴麗,
有雨後之味,
有茁後之味,
是你家園裏花沼的氣息;
而我帶來的:
洶洶的,
蕩蕩的,
雲煙飄渺,
幻影飛折,
哭似墨黑,
笑似雪白,
是海底氣息,
是我從那兒飄過來的海的氣息。
氣息罷了,
怎能區別呢?
又何須區別呢?
我夢遊在我的海上,
望著雲煙的無際,
抱著雲煙的無際,
在音浪裏與浮鷗同舞,
水氣深深地吻著我的征衣。
飄忽的是你的歌聲?
飄忽的是你的衣裙?
夢兒在舞蹈了,
怎能知道呢?
又何須知道呢?
春光雖無私,
奈春風之寒峭;
且偷息在夢裏,
且漂流在夢海的音波上。
你怯怯地織著一個夢的網兒,
想兜住那些容易幻滅的歡喜,
而我底兩手滿帶著尖尖的荊棘,
偶一摩撫就使它紛紛破碎!
時間“撫慰”著我,
時間也“撫慰”著你,
夢海底音波還在悠悠的
我不能踏著夢海底音波與旅雁齊飛,
因我的兩腳沾有太多的汙泥;
我也不想回到海岸的懸崖上狂嘯,
因我已無浩浩之氣。
離了夢裏,
戀著夢裏,
將望來路張手?
抑向長空低泣?
昨晚是寺院似的夜
伴我的是風聲和冷氣。
雖古巷深沉,
尚天際之隆隆與窗外之陰陰,
心兒飛上了一個圓圓的圓圓的
聳立在茫漠中的古殿之頂——
而夢也似的微茫的灰暈裏,
就有著似微笑似俯視的影兒呢。
低啞的琴音飄來了,
我夢然隨之俱去,
淒咽的喇叭聲飄來了,
我也夢然隨之俱去。
如一個中古的騎士,
在意氣雄豪的醉裏,
奔向了漠漠無際的疆場,
如一個禮佛的行僧,
破舊的袈裟滿綴著誠信,
望著雲天遙處而兩眼低垂——
而夢也似的微茫的灰暈裏,
也有著似微笑似俯視的影兒呢。
昨晚是寺院似的夜,
我在風聲和冷氣中,
唱了一隻幻滅之歌。
風在簷頭啜泣,
夜色是悲戚的,
我破碎之夢影嗬,
又浮在了微黃的燈影裏。
渺茫之雲中有你呀!
森黯之林中有你呀!
浩浩漫漫之原上也有你呀!
來路淒迷,
去路也淒迷,
我怎能不揚著帕兒呢?
一九二八,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