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氣北京
北京的“大”,幾乎使每個到北京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小”。
北京,從來就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那個衣著樸素、神態安詳、滿不起眼的遛鳥老頭,沒準就是大清王朝皇族後裔,大小是個“貝勒爺”;而那個坐在小攤上喝豆汁、吃油條或者炒肝兒,吃完喝完一抹嘴就騎上自行車去上班的中年人,也很可能是一位什麼重要部門的什麼長,大筆一揮就能批個十萬八萬甚至上百萬。這些人,在北京都很普通,就像他們說的話都是“普通話”一樣。有人善意地開玩笑說,在北京隨便往人群裏扔塊磚頭,能砸著幾個處級幹部。北京,畢竟太大太大,再大的人物,在北京也不大容易“大”得起來,時間長了,自然也就會變得普普通通。有句話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廣州才知道自己的錢少,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的人老。”其實,到了北京,又豈止是覺得自己官小,簡直是連人都很小。那麼大的北京,一個兩個人走了進去,就像水珠融進了大海。這其實也是北京容量太大使然。一個空間,如果容量太大,納入其中的事物就顯不出“體積”來。不要說人了,就連摩天大樓立交橋那些龐然大物,在北京也顯不出有多大。
北京的官們大多“不大”(真正的“大官”你見不到),北京的市民卻多半“不小”。有人說上海是“大城市,小市民”,北京卻絕對沒有“小市民”。北京的市民都是“大市民”:氣量大,口氣大,架子(或者禮性)也大。“大氣”,可以說是北京人的一種普遍特征。他們的生活方式,幾乎無不帶有“大”的味道:幹大事,說大話,講大道理,討論大問題。就連聊天,也叫“侃大山”(先前則叫“神吹海哨”,比“大山”還要有氣勢)。就連喝茶,也鍾愛“大碗茶”。他們對於小打小鬧不感興趣,對於小模小樣看不上眼,向往的是成為“大腕”、“大款”,當然最好是“大官”。就連找媳婦,也不大喜歡“小家碧玉”式的。至於喝啤酒,當然更得論“紮”。
如果一小杯一小杯地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還叫喝酒?
北京人的大氣常常被稱作“狂”或“匪”。這是一種由服飾、舉止、口氣、派頭等綜合因素構成的氣勢。它既以“狂匪”名之,就不能奶裏奶氣,因此不但不能精致,反倒要“粗”一點才好。
事實上豪爽往往是和馬虎難解難分的,精致則難免因過分注意細節而顯得“格局太小”。“小心翼翼”則不“豪”;“精雕細琢”則不“爽”;簡單粗疏反倒自然灑脫。北方人(尤其北方農村)的生活原本就不大講究,這種不講究經過北京文化的洗禮,就變成了“大氣”。而“大氣”一旦成為北京人的標誌性品格,粗放就會變成一種刻意的追求。所以,諸如摳門、艬包、軟蛋、麵瓜之類統統都是貶義詞。不拘小節馬馬虎虎則不會受到指責。於是,為了追求大氣豪爽的效果,就要裝得大大咧咧、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甚至不修邊幅。比方說,衣衫襤褸胡子拉碴,還有大夏天光膀子,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大都仍保留著這一股野勁和“匪氣”的習性。
北京人的這種大氣,與燕趙遺風,或者說,與北方的豪雄之氣不無關係。這種豪雄之氣以山東、東北兩地為最多,而在全國,最喜歡北京人、最容易認同北京人,也恰恰是山東人和東北人。山東出響馬,東北出胡子(土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是少不了的,“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也是必不可少。這些北京也都有,隻不過大碗喝酒僅限於喝啤酒;大塊吃肉一般是涮羊肉;兩肋插刀則多半是豪言壯語。但不管怎麼說,北京人畢竟是崇尚豪雄和滿肚子義氣。他們推崇的是“不吝”、“豁得出去”,古道熱腸和俠肝義膽,在北京也總是受到好評。“不吝”並不簡單地隻是“不吝嗇”。依照楊東平的解釋,它至少還有滿不在乎、敢做敢為、超拔灑脫、大大咧咧甚至不修邊幅等意思在內。
這就是一種京都意識。“京都人”與“地方上”人,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京都人”是超群脫俗、高人一等、與眾不同。這種“特異”,表現於老北京,是恬淡平和、見怪不怪;表現於知識界,是俯視天下、語驚四座;表現於小青年,則可能是狂痞匪氣、街頭拔份。無論何種表現,其背景都一樣,即北京人特有的大氣。因為他們是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中的一員,他們不大也得大。
細看,北京人不是不講究,而是極講究。他們講究的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生活質量”,而是“份兒”和“派兒”。怎樣做“有派”、能夠“拔份”,他們就怎樣做。比方說,在滿街“藍螞蟻”的年代,穿一身將校呢的舊軍裝,是“派兒”;當滿街都是西裝革履新潮名牌時,著圓領汗衫,穿翻毛皮鞋反倒“拔份兒”。這種服飾背後的潛台詞是:我就敢不隨時尚,就敢對著來,怎麼著?因此是“特狂”、“特匪”、“特不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