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大市民(2)(1 / 3)

北京的地名是很有風味的:三裏屯、四眼井、竹竿巷、釣魚台、櫻桃斜街、煙袋斜街、香餌胡同、石雀胡同。不管這些地名是怎麼起的,都有濃濃的鄉土氣息和人情味兒。

事實上北京的地名大多非常生活化,比如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鹽店胡同、醬坊胡同、醋章胡同、茶兒胡同,連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比方說,拐彎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灣九道灣,或者駱駝脖兒胡同、轆轤把兒胡同;圓圈形的,叫羅圈胡同、磨盤院胡同;口小肚兒大的,叫門葫蘆罐兒、驢蹄胡同、茄子胡同;扁長條的,叫扁擔胡同;細長條的,叫筆管胡同、箭杆胡同、豆芽菜胡同、狗尾巴胡同;彎曲狀的,叫月牙兒胡同、藕芽兒胡同;一頭細長一頭寬的,叫耳挖勺胡同、小喇叭胡同;如果胡同較短,就幹脆叫一溜兒胡同或一尺大街。這些帶著濃濃鄉土氣息而又直截了當的名字,或許隻有在北京,這樣一個仍然蘊含在最深處、保留一份田園情結的城市中才可以大行其道吧?

北京人的這種心理和這份情感,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和市民是兩個概念。市民充滿都市味和商業氣息,而平民則樸素無華與田園自然相關。

所以,平民更接近農民。老北京的平民,是相當“農民化”的。他們愛吃的是硬麵餑餑蕎麥餅,是冰糖葫蘆豌豆黃,而不是奶油蛋糕冰淇淋;愛喝的是二鍋頭和大碗茶,而不是威士忌和咖啡;愛過的是中國傳統節日清明端午重陽節,正月十五掛紅燈,而不是聖誕節和情人節;愛玩的是養魚養鳥養蛐蛐兒,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風箏,是那些讓人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娛樂活動。甚至他們愛聽的也是那些帶有土腥味的吆喝聲:“栗子味兒的白薯”,“蘿卜——賽梨”。

老北京生活中的這些平民味兒現在是日漸稀薄。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隻有這種平民味兒,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兒。它也是北京最讓人難以割舍的情懷。沒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學者(個別特別有名的例外),也沒有多少人記得滿漢全席(也許根本就沒吃過),但記得天橋的把式、廠甸的廟會、隆福寺那些充滿了簡單樂趣的平民把戲,記得八月十五的免兒爺,記得豆汁兒、灌腸、艾窩窩和炒肝兒。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風味醇厚讓人懷念,不僅因為其中保留著大量城裏人久違的鄉土氣息和田園情調,而且因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積澱,有著其他城市沒有的貴族氣派和貴族精神。

北京人在平民氣中卻輕輕流淌出一種高貴的氣質。

其實,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輦之下,皇都之中,在萬歲爺這一畝三分地上住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哼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然就會有幾分華貴,幾分儒雅。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這些古都的共同特點。不過西安因曆史緣故,較之北京更為古樸厚重;南京則因地理緣故,較之北京便多了幾分雋秀水靈。北京的民風是“大氣”:粗獷、豪爽、質樸、落落大方、小處見大而又禮數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們的生活大多十分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粗陋,但卻絕不會因為人窮而失了身份,丟了份兒。即便是一碗老豆腐,二兩二鍋頭,也會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一點一滴都咂了下去。那樣的神情氣派就像麵對一桌滿漢全席。就是這樣簡陋的酒菜,如果來了朋友、熟人,也要禮讓,然後坐下,細品慢口嚐,一麵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們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飲酒喝茶時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追求的就是那份心境和情趣。

平民和貴族是王朝時代的概念,北京是貴族最集中的地方,當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貴族派頭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為明清兩代的京都和當時中國最大的城市,北京給這兩大階級都設計和安排了足夠的空間。貴族們固然能在這裏養尊處優作威作福,平民們在這裏也如魚得水活得滋潤。現在,貴族階級和平民階級早已成為過去,但貴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為一種文化,卻並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舊時王樹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隨著社會變遷,貴族們漸漸地流落於民間,大大拉近了這兩個階層的距離,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時,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貴族氣和書卷氣。而事實上,中國的“貴族精神”中從來就不乏“平民趣味”。賈府無疑是貴族(而且是“皇親國戚”)。但為迎接貴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觀園”裏,也不忘設一“稻香村”(倘無此村,則枉曰“大觀”)。盡管賈府的做法未免“做作”,但即便這“做作”,卻也是文化所使然。因為傳統的中國是“鄉上的中國”,而中國文化的美學原則是“見素抱樸”、“反樸歸真”。

所以,北京城裏最可人之處,不是巍峨富麗的城闕宮殿(盡管它們關乎朝廷體製,不可或缺),而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刹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廢宇頹基、荒園古廟、老樹小橋。同樣,鍾鳴鼎食、海味山珍、輕車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場,“粗茶淡飯布衣裳,這等福老夫享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兒輩承當”,才是最大的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