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歲數,林斤瀾和我的父輩差不多,見麵我把他叫林老。而林老卻叫我老弟。一聲慶邦老弟叫的,我驚了一下,像受了寵似的。
林老不服老,他說:我覺著前麵的路還長著呢!我們一塊兒在街上走,他直著腰杆,一眨眼就走到前麵去了。他步履不大,是小碎步,但頻率較快,很有效率。2000年秋天,我們一塊兒去雲南,他連山都敢爬。那座山挺高的,據說山上的空氣也比較稀薄。同行的章德寧、徐小斌兩位女將有些望而卻步,她們問林老:您還爬嗎?林老說:爬吧,既然來了,怎麼能不爬!上得山來,多數同誌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都不大對勁。對身體一向比較自信的我,也覺得心跳加快,頭發棵裏浸出一層又一層黏汗。我一路注意觀察林老,他一步一步,爬得不緊不慢,穩穩當當,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吃力的地方。經過這次爬山的考驗,我們一齊向林老發起恭維:原來您是80多歲的人,30歲的心髒啊!
每與林老相聚,我們總要喝點小酒兒。林老說他饞酒,自己每天都要喝一點。他自己喝酒是定量的,喝夠定量,猶不解饞,還要握著空酒杯子聞酒香。喝酒之餘,他還收藏形態各異的各種酒瓶子,多寶格上酒瓶放得琳琅滿目。林老喝酒很自覺,還沒等你敬他,他已把酒杯端起來了。幾杯酒下肚,老爺子兩眼放光,神采飛揚,甚是可愛。酒大欺人,人大欺酒,一個人隻要能降得住烈酒,說明身體還是可以的。不過林老從來不欺酒,他拿酒當朋友,願意與酒達成交流。他不挑酒,和什麼樣的酒都能交流。和林老熟了,我在林老麵前有些放肆,有一回,也是因為我把酒喝多了,竟向林老請教:男人上了年紀,對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仍然很喜歡?林老哈哈一笑,說:那當然!那當然!
有記者采訪我,問短篇小說寫起來是否比長篇小說輕鬆省力?我記得我的回答是一個反問:你能說百米短跑比馬拉鬆賽跑輕鬆省力?我認為馬拉鬆需要的是持久的耐力,而百米短跑主要考驗的是人的爆發力。寫短篇小說所需要的爆發力不僅需要記憶力和想象力的支持,連作家的體力和精力都得具備比較好的狀態。為了印證我的觀點,我說你看,作家一旦上了年紀,一般都不再碰短篇小說了。我說情況也有例外,像林斤瀾,都年過八旬了,還在寫短篇小說,而且篇篇精致,深邃。我寧可相信林老的精力還很好,爆發力還存在著。林老的頭發雖然白了,但白得發著亮光。林老的眼睛特別亮,有點孫大聖眼睛的味道。林老的麵色和嘴唇都很紅潤,我們跟他開玩笑,說他的嘴唇紅得像少女的嘴唇一樣。
2004年春節過後,林老回他的溫州老家去了,一住就是四個多月。回京後,我和李敬澤、徐小斌等去看他,徐小斌一邊打量著林老,一邊驚喜有加,用她那特有的甜美聲調對林老說:林老您太神了,您怎麼越來越年輕了,您簡直就是一個神,不行,您今天得給我們講講您的養生秘訣。林老笑著,說嗬喲,哪裏,哪裏,沒什麼!
我替林老回答,說林老身體好,主要是因為林老心態好,人緣好。我來講一個細節。還是那次去雲南,我們在參觀東巴文化之前,先在市場轉了一圈。有小販向趙大年老師推銷一種土製陶碗,說是康熙年間的出土文物,五十塊錢即賣。趙老師跟人家砍價,從五十塊錢一隻砍到二十塊錢一隻。當趙老師掏出一張五十塊的整錢準備買一隻“康熙碗”時,小販接過錢,怎麼也不願找錢了,結果又賣給趙老師三隻“康熙碗”。五十塊錢買四隻“康熙碗”,其中有詐是顯而易見了。趙老師把碗摞在一起,用一塊手絹兜上,拿給林老看。林老隻是笑了笑,並未指出他的碗是假貨。過了一會兒,林老在路上看見一攤牛糞,用手一指,說快看,康熙年間的!沒錯兒,牛糞肯定在康熙年間就有了。聯想到趙老師的一摞沉甸甸的“康熙碗”,我們都禁不住樂了。當天下午在機場候機,趙老師說,碗他不想要了,問有沒有人要。我們看出趙老師想轉嫁包袱,都搖頭表示不要。趙老師說:沒人要我就扔掉。說著把碗掏出來,欲扔的樣子。這時林老說話了:好好的碗,別扔呀。趙老師說:您不讓扔,就送給您。把碗放進林老的提包裏了。林老說:那我給您錢。兩個人把錢推來推去,趙老師說什麼也不要。林老說:您不要錢,我就不要碗。他把碗從提包裏拿出來了,放在趙大年腳前的地上。趙大年有點急了,說:林老,您真會開玩笑,幾隻破碗,您為我卸包袱呢,我怎麼能要您的錢!再次把碗放回林老的提包裏。林老有些無可奈何,說這不好。事情到這裏並沒有結束。一年多之後,我們又在一塊兒吃飯,林老又對趙大年提到那些從雲南帶回的“康熙碗”,林老說:大年,我回來把碗泡在水池裏,準備洗洗呢,一泡全爛了。隻到這時,林老好像才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