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鶴發童顏 道骨仙風——林斤瀾印象(2 / 2)

汪曾祺有一篇寫林斤瀾印象的文章,題目叫《林斤瀾,哈哈哈……》。我理解,這篇文章的主要意思是寫林老的大智和大善。大智是說他把什麼都看透了,沒什麼好說的。大善呢,是說他為人處世特別敏感,對任何人都不願有半點傷害。有人理解得不太對,說林斤瀾世故,怕得罪人,在有些事情上不肯表態,隻哈哈一樂就過去了。據我所知,林老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哈哈哈,在大是大非麵前,林老嚴肅得很,從來不哈哈哈。林老跟我們說過,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生一定要有一個下限,這個下限就是獨立思考。一沒了下限,就沒了自己。好多人最後沒守住下限,結果喪失了自己。林老還說,在現實生活中你要和現實對抗,絕對對抗不過,對抗的結果隻能是失敗。但在創作中,我們和現實可以保持一種緊張關係,可以不認同現實。林老的這些觀點,在他的小說裏最能體現出來。讀林老的小說,我想到最多的是兩個詞,一個是硬度,一個是骨氣。我仿佛看到一位飽受風霜的老人,朝已經很遠的來路回望著,嘴裏像是說著什麼。他表情平靜,聲音也不大。一開始我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我仔細聽了聽,原來他說的是不,不!我又仿佛看到一棵樹,一棵鬆樹或一棵柏樹,風來了,雨來了,樹就那麼站著,以堅忍不拔的意誌和持久的耐力,在默默擴大著它的年輪。霜來了,冰來了,樹沒有挪地方,還在那裏站著。樹閱盡了人間風景,也把自己站成了獨特的風景。

林老不大跟我們談到創作上的事,而我們是懷有私心的,總想從林老那裏掏點什麼。林老看透了我們的用心,有時也把創作上的事說一說。林老說,創作上的事無非是一個客觀,一個主觀,有人走客觀,有人走主觀。不管哪一觀,都會走到頭兒的,所以最終是走客觀和走主觀來回轉。說到他自己,林老說,他是主觀和客觀一塊兒走,但又不是一半對一半,有時是白天長一些,有時是黑夜長一些。汪曾祺對林斤瀾的小說有一個著名論斷,叫無話則長,有話則短。乍一聽這話跟我們平常聽到的文章作法是反著的,怎麼有點擰呢!稍一咂摸,你不得不承認,汪老的話說得真是精辟,真是到位。其實汪老不隻是在評論林斤瀾,也是在說他自己,一不小心,他把寫短篇小說的真諦說出來了。可不是咋的,現實中存在著的,我們不必寫了,讓人家看那個現實和新聞報道就夠了。別人說過的話,我們也不必說了,再重複還有什麼勁呢!留給我們的路,是在沒路的地方開出一條新路,在看似沒有小說的地方,種出我們自己的小說來。這是有點難,可不難怎麼叫創作呢!

說林老的小說是怪味豆兒,這似乎成了定評。我倒覺得,林老的小說有味是肯定的,要說怪,倒也不見得有多怪,他寫的也是平常人,平常事,處處透著質樸自然。汪老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和汪老相比,我覺得林老在練字練句方麵似乎走得更遠。他對每一個字都進行深究,不僅用字麵上的意思,更注重挖掘字麵背後和字麵根部藏著的東西。他像是對每個字都審問過,讓字好好交代,到底還有哪些意思。等字交了底,他就和那個字握手,說你好你好,並和字達成了默契。打個比方,林老小說中的用字,好比山坡上冒出地麵的一塊塊石頭,這樣地好像不大平整,但大麵積看去還是很自然,而且每塊石頭都構成景觀。

寫到這裏,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話說多了,你敢對前輩妄加評論,你以為你是誰!

對不起,我還得回過頭就林老的身體再說幾句。林老定是對自己的身體太自信了,前年竟大病了一場。他以為不過是感冒,就用老戰術向感冒過招兒,一招兒是餓飯,二招兒是喝點酒睡大覺,三招兒是泡熱水澡。三招兒用過,感冒說來來來,他就沒招兒了。到醫院一查,原來不是感冒,是肺炎,他找錯對象了。治好肺炎回家,不久非典型性肺炎開始肆虐,這下林老仿佛有了驕傲的資本:典型性肺炎我都得過了,非典型性肺炎怕什麼!

好好好,那您就等著看北京的奧運會吧,看完奧運會,再選下一個目標。林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