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想象的局限(1 / 1)

一篇小說開了頭,我往往有些懷疑,這個東西能不能寫成一篇小說。這種懷疑,是對自己想象力的懷疑,擔心力不能及,不能建成一個完整的或完美的小說世界。這樣的心態對創作是不利的,甚至有些犯忌。我得趕緊打消這種懷疑,讓自己在想象的力量上自信起來,堅定起來,將小說往前景燦爛的方向努力。我對自己說,想象如月光,無處不灑到,有著普世的性質。想象是自由的,飛翔的,隻有想象尚未抵達的地方,沒有想象不可抵達的地方。你可以限製我的腳步,但約束不了我想象的翅膀。你可以遮蔽我的雙眼,但遮不住我心中想象的光芒。我的想象可以越過高山,越過平原,穿過池塘,穿過庭院,進入人們心靈最隱秘的角落。社會生活提供給我們的是因,是果。是想象把因果聯係起來,完成從因到果的詳細和生動過程。碌碌人世所呈現的常常是一些假象,是想象把假象一層層剝去,露出事情或痛苦或無奈的本來麵目。我給自己打氣是有效的,正是在這樣對自己想象力的想象當中,我奮力開拓,寫成了一篇又一篇小說,把想象落實在紙上,實現了從精神到物質的轉變。

想象屬於心理學範疇,它是一種思維活動,也是一種超越肉身的心靈生活;它是靈魂出竅般的精神享受,也是一切創造的前提。想象對文學創作的作用是決定性的,任何作品的形成都離不開想象的參與。想象力是一個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的缺失,對一個作家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不僅作家的創作需要想象,人類的一切進步都源於想象。衛星上天,潛艇入水,人類登月,太空行走,都是先有了想象,才逐步變成了現實。人類如果不會想象,沒有想象,也許到現在還沒有站立起來,仍和其他動物一樣四肢著地。人和其他動物的主要區別,在於人有想象的能力,動物沒有想象能力,或者想象的能力薄弱一些。由於想象力薄弱,所以豬還是豬,狗還是狗。

在通常情況下,想象之門是關閉的,需要開啟。開啟想象之門的過程,是一個勞動的過程,而且是一個艱苦勞動的過程。打個比方,想象好比是深埋地底的煤炭,要接近它,采取它,需要穿過土一層,石一層,沙一層,水一層,經曆許多艱難險阻。而一旦把煤采到,並點燃,它就會煥發出璀璨的光焰。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我們的腦子裏也會出現一些類似想象的東西,但那些東西是縹緲的,無序的,並不是真正的想象,沒有什麼價值。要實現真正的想象,我們須給想象規定一個方向,集中全部精力,沿著規定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一直到靈感閃現的那一刻。我個人的體會,當我在桌前坐下,攤開稿紙,拿起筆來,手腦聯動,方能進入想象的狀態。稿紙作水,鋼筆作槳,想象為船,槳在水裏劃動起來,想象之船才徐徐離開此岸,駛向彼岸。想象之船也有劃不動的時候,這不要緊,我們休息一下,攢一攢勁,再接著向前劃就是了。

在我國四大名著當中,有人認為《西遊記》最具想象力。我不這麼看。我認為吳承恩的想象是重複的。師徒取經路上,遇到一個妖精,識破了,消滅了。再遇到一個妖精,又識破了,又消滅了。如此往複循環。他把一個一個小循環串起來,一環套一環,最後構成一個大循環。《水滸傳》也是這個路子。要論想象力的含量,我認為還是要推《紅樓夢》。這是因為,想象力的表現不僅在於誇張,變形,扭曲,荒誕,魔幻和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更在於人情世故和日常生活中的常識。《紅樓夢》的每一個情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人物,都是獨特的,發展的。其中的一顰一笑,一釵一裙,一花一影,一水一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恰到好處。這才是對想象力最大的考驗。曹雪芹在《紅樓夢》一開始就借一副對聯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理解,所謂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就是深諳人情世故,懂得生活常識。

這就說到想象力的局限了。小說是塵世的藝術,也是現實的藝術。這種藝術與人情世故和生活常識有著緊密的聯係,一切想象隻能在此基礎上展開。離開了這個基礎,想象就無從談起。我常常聽到指責,說我們中國的作家缺乏想象力。我不大明白指責所說的想象力指的是什麼。但我們必須敢於承認,每個人的想象都是有限的。我們的生命有限,經曆有限,閱曆有限,生活圈子有限,怎麼可能不限製我們的想象呢!我想寫一篇關於養蠶的小說,因我沒有養過蠶,就得向母親請教整個養蠶的過程。我在一篇小說中寫到紡線,因為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紡出一個線穗子,就得問我大姐。想象不能憑空,不能瞎想。隻有我們認識到想象的有限性,認識到確有想象不能抵達的地方,才會不斷向生活學習,以拓展自己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