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走到哪一步都是困境(1 / 1)

母親在世時,我每年都要回老家看望母親,在家裏陪母親說說話,住幾天。母親2003年春天下世後,這六年來,我仍然每年都要回老家去,清明節前回去一次,農曆十月一日後回去一次。母親生前曾擔心地對我說,她一下世,我們家的房子很快就會壞掉。我讓母親放心,說不會的,我每年都會回來看看。我每年都回老家,是為了遵守對母親的承諾,同時也是為了到母親墳前給母親燒紙。按我們那裏的說法,紙在陽間是紙,一經點燃,就算送到了陰間,就變成了可以買東西的錢。我必須按時給母親送錢,不能讓母親在那邊缺錢花。

也有人指出來,劉慶邦是一個以寫作為業的人,他回老家的目的是為了深入生活,搜集創作素材。對這種說法,我也不否認。我的寫作是從人生經驗和生命感悟出發,深入生活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有的作家到這裏深入生活,到那裏深入生活,我不行,到別的地方我很難深入進去。要寫農村生活,我必須回到我的老家去找資源。我是在農村老家長大的,生命的根紮在那裏,一回到老家,我就等於深入到家了,一條條記憶的線索就會紛至遝來,激活和豐富著我的記憶。我曾經說過,寫作是一種回憶的狀態。但寫作僅靠一個人的記憶還不夠,有時候還需要調動別人的記憶,來充實和完善寫作者的記憶。近年來,我寫了兩部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一部是《平原上的歌謠》,一部是《遍地月光》。前者以三年大饑荒為背景,後者是寫“文革”期間地主富農子女的命運。由於長篇小說對曆史深度和細節豐富性的要求,我在老家對老年人進行了大量訪問,分別做了好幾年準備工作才動手寫。

新寫的一篇中篇小說《我們的村莊》,也是我從老家看來的,聽來的。現在農村變化很快,可以說一年一個樣子。我們要寫農村生活,必須到農村去,和農村生活保持經常性的緊密聯係。我看到的情況是,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卻封門閉戶,到城裏打工去了。把院門推開一道縫往裏一瞅,院子裏蓬蒿肆虐,雜草叢生,一片荒蕪。燒鍋的柴火用不完了,人們把麥秸和玉米秸稈就地點燃,燒得遍地狼煙。或把麥秸扔進河裏,堵塞了河道。吃的不發愁了,人們吃得有些猛,以致脂肪淤住了血管,丟掉了性命。近年來,我們村已有好幾位青壯年人因心血管病和腦溢血死去。大饑荒年代是餓死人,現在是吃東西吃死人。有的人家越來越富,開始修廟建祠堂。有的人家越來越窮。也有人心理失衡,產生了抵抗和變態心理。這使我想到,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無論走到哪一步,都走不出困境。農村人有農村人的困境,城裏人有城裏人的困境;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困境,外國人有外國人的困境。從一個困境裏走出來了,還會有新的困境在等待著我們。總之,人類天生就是可憐的。

2009年11月中旬,我和妻子再次回到我的老家。老家剛下過一場雪,天氣冷得很,我們在屋裏屋外都裹著羽絨服,還凍得腿硬腳硬,渾身發緊。過鄭州時,有朋友告訴我,說我們老家的水不能吃了,因為前幾年被嚴重汙染過的水滲到地下去了,連地下水都被汙染了。我不大相信,說我們那裏不少人家都打了深水壓井,壓上來的是地層深處的水。朋友說,汙染無孔不入,打深水壓井也不行。在老家期間,妻子鬧了肚子。緊接著,我的肚子也出了問題,一天要往廁所跑好幾次。難道我們老家的水真的不能吃了嗎?要是那樣的話,真是太讓人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