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超越現實(1 / 2)

我們的小說要超凡,可我們這些作者都是凡人。我們極力使小說脫俗,而小說卻是一種俗世的藝術。作為一個作者,我們的困境就在這裏。我們不願意輕易認同現實,對現實或多或少抱有懷疑和審慎的態度。這是因為,我們在現實中很少看到美好的東西,理想的東西。所見所聞,往往是一些欲望化了的糟糕的東西,甚至是汙濁和醜惡的東西。可是,我們的創作隻能從現實中獲取材料。你說我們吃著碗裏的罵著鍋裏的也好,吃了這一碗,下一碗還得到現實的鍋裏去盛,我們沒有別的辦法。這好比我們人類注定生活在地麵上,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使自己脫離地麵。也許有人對現實抵抗著,實驗過不從現實中取材,但他們寫出來的東西仍然帶有人間的氣息,和現實的麵貌。有評論家說過,現實是作家的根本處境,也是作家不可擺脫的命運,看來的確是這樣的。

可以說,作者寫作的過程,就是如何處理和現實關係的過程,寫作一輩子,就得把和現實的關係處理一輩子。如果我們和現實的關係處理得好,就有可能寫出不錯的作品。否則,就隻能寫出一般化的作品。作者處理和現實關係的能力,對作品的優劣幾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我所說的作者和現實的關係,不是生存個體與社會、環境、人際等外在的關係,而是創作主體與現實世界的內在關係,它與作者的世界觀和藝術觀是相聯係的。

如何處理和現實的關係呢?批判現實主義是一種做法。這種做法是清醒的,有力的,也是有效的,在全世界範圍內,它已產生了許多不朽的作品。這種創作方法目前還被人們使用著。一些作家懷著正義感和責任心,保持著和現實的緊張關係,不願意對現實有半點妥協,不知不覺就繼承了這種創作方法。看樣子這種方法還會長期使用下去。在拉美興起的魔幻現實主義,把觸目驚心的現實和迷離恍惚的幻覺結合在一起,通過極端誇張和虛實交錯的藝術筆觸,網羅人事,編織情節,也創作出一些很有影響的作品。在我國特定的曆史時期,把現實主義前麵冠以革命二字,並要求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差不多成為一種指定性的創作手法。這種創作手法因政治性、功利性和階段性較強,已很少為人們所提及。

我的創作談不上有什麼別的主義,所走的不過是現實主義的路子。我覺得現實主義就是現實主義,沒必要在現實主義前麵附加過多的東西。把現實主義細分,表麵看是把現實主義的道路拓展了,其實卻把現實主義送上條條窄路。而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本身是很寬廣的,就現實主義本身,還有許多方麵等待我們去探索,也有一些經驗,值得我們回顧和總結。比如上麵說到的作者和現實的關係問題,就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一個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我作過一點兩點不成熟的嚐試,不妨說出來就教於大家。

第一點,我以為我們的創作不要從現實中取那麼多,隻取一點點就夠了。好比我們從現實中取來一粒倭瓜種子,把種子交給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把倭瓜種子種在父親墳上,於是,小姑娘就與土地、風雨、烏鴉和別的小孩子有了關係,跟父親和母親也有了關係,就形成了情感飽滿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小姑娘種上了倭瓜,心上就開始有了牽掛,人生就萌發了希望,就和世界建立了建設性的聯係。是的,從現實生活中所取的那麼一點點,我把它稱為小說的種子。種子種在我們心裏,我們用心血滋潤它,培養它,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就長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我聽到一些作者驚呼現實生活的複雜和豐富,他們說那些生活不用加工提煉,直接搬過來就是小說。對這種說法,我不能同意。我認為任何現實生活照搬過來都不能變成小說,生活越離奇,越具有事件性,離小說就越遠。如實報道現實中的一些事情,那是新聞媒體的事情,是一些紀實性雜誌的事情,不是小說所承擔的任務。小說所傳達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詩意,關注的是人類心靈的曆史,它是一個再造的慰藉人們心靈的情感世界和心靈世界。小說創作從來都不是人類堅強的表現,而是脆弱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