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指尖在袖中掐住帕子上的丁香繡紋。窗欞外掠過一聲杜鵑啼,她適時抬眸,讓燭火在眼中蓄起薄薄水光:“臣妾幼時多病,總見娘親徹夜捧著藥罐。如今見四阿哥...”尾音化作一聲哽咽,恰到好處地斷在杜鵑第二聲啼叫裏。
更漏滴到戌時三刻,蘇培盛領著弘曆來請安。孩子裹在杏黃雲紋鬥篷裏,小臉燒得緋紅,見到安陵容卻眼睛一亮,從荷包摸出塊鬆子糖:“安娘娘吃!”
皇帝挑眉:“朕倒不知,你們這般親厚。”
“上月臣妾路過禦花園,見四阿哥追紙鳶跌進泥潭。”安陵容掏出帕子給弘曆擦手,腕子有意露出寸許——三道結痂的抓痕蜿蜒如蜈蚣,“到底是龍裔,臣妾豈敢讓嬤嬤們近身?親自背回景陽宮時,這孩子燒糊塗了,還攥著臣妾衣袖喊娘親。”
最後一字輕如柳絮,卻驚得滿室燭火齊齊一跳。弘曆忽然撲進她懷裏,奶音帶著哭腔:“安娘娘身上有娘親的味道!”
皇帝手中的和田玉扳指轉得愈急。他記得清楚,那日暴雨,安陵容確是濕透官服來交藥方,發間還沾著蒼耳。當時他隻當是奴才們怠慢,如今想來……
“你想要弘曆。”不是疑問。
安陵容“咚”地跪地,額頭觸在冷硬的磚麵:“臣妾不敢!”發髻上的銀鎏金點翠步搖劇烈搖晃,墜下的珍珠打在皇帝靴麵上,“隻是...隻是前日夢見觀音大士手持柳枝,說臣妾與四阿哥有段母子塵緣。”她忽然解開襟前盤扣,露出鎖骨下猙獰疤痕,“此乃臣妾試藥所留,太醫說...說臣妾此生...”
淚珠終於砸碎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痕跡。弘曆懵懂地去夠她顫抖的手,卻被皇帝厲聲喝止:“蘇培盛!帶四阿哥下去!”
殿內隻剩更漏聲聲。安陵容仍跪著,卻挺直了脊背。她知道皇帝在看那道疤——那是試第七副藥方時,滾燙藥汁潑在胸口留下的。當時章彌說:“小主何苦?此藥若錯一味,便是穿腸毒藥。”
此刻疤痕在燭光下泛著妖異的紅,像條吐信的蛇。
“臣妾別無所求。”她聲音忽然清亮起來,宛如月下冰裂,“四阿哥生辰那日,臣妾在寶華殿供了盞長明燈。方丈大師說,此燈需至親血脈日夜添油...”尾音化作一聲苦笑,“臣妾愚鈍,竟妄想以殘軀替燈芯續命。”
皇帝猛地起身,玄色袍角掃翻茶盞。碎瓷飛濺中,他掐住安陵容下頜:“你可知撫養皇子,須得出身高門?”
安陵容被迫仰頭,露出脖頸脆弱的弧度:“臣妾父親是鬆陽縣丞,自然不配。”她忽然綻開個淒豔的笑,從袖中抖落染血的帕子——上麵繡著歪歪扭扭的蟈蟈,“可四阿哥說,這是臣妾教他繡的第一隻活物。”
帕子飄落在奏折堆裏,蓋住年羹堯請安的朱批。皇帝瞳孔驟縮,想起三日前暗衛密報:年氏舊部在四阿哥書房塞了彈弓。
“前朝要製衡年家,後宮何嚐不是?”安陵容語速突然加快,每個字都像淬毒的針,“臣妾無子,無寵,無家世,恰如浮萍。可浮萍...”她突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猩紅,“浮萍最宜...養在死水裏...”
寅時的梆子響了第三遍。皇帝背光而立,影子將安陵容整個吞沒。
“你像極了當年的端妃。”他摩挲著案頭白玉鎮紙,那是年世蘭去年壽禮,“可惜太聰明。”
安陵容以額觸地,金鑲翡翠護甲摳進磚縫:“臣妾願飲下終身不孕的湯藥,以證絕無僭越之心。”
晨光刺破窗紙時,皇帝將沾血的帕子扔進香爐。火焰躥起的瞬間,他淡淡道:“弘曆該有個娘親教他寫字了。”
安陵容重重叩首,發間步搖上的珍珠滾落,正巧停在皇帝靴邊。殿外傳來弘曆的歡叫:“安娘娘!嬤嬤說我能永遠住景陽宮了!”
滿地殘燭裏,誰也沒看見她勾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