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六月的一天,辛棄疾在帶湖邊騎馬跑了一陣以後,感到有些疲乏,便牽著馬慢慢地向家中走去。猛抬頭,隻見吳老漢那座低矮的茅屋前麵,一株枇杷樹已經結出了累累果實,在陽光下發出金黃色的閃光,吳老漢正興致勃勃地采摘著。辛棄疾剛要招呼,吳老漢巳經看見他了,招手叫道:“來老漢家坐一晌,嚐嚐剛摘下的新鮮果子!”辛棄疾感到一陣喜悅,便把馬拴在一株樹上,走進吳老漢家的小園子。
“坐下吧,”吳老漢端來了一張矮小的木凳,篩了一碗米酒,捧了好幾串枇杷,笑嘻嘻地說道,“喝一碗新釀的水酒,嚐幾個新摘的枇杷!”
辛棄疾在主人的盛情招待下,也不客氣,一邊吃,一邊閑聊起來。
“吳老漢,”辛棄疾笑著說道,“今年收成不錯吧?”吳老漢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不瞞你說,今年幸虧風調雨順,交了租稅以後,還能勉強過日子。你還沒見到我老漢往年的景況呢,不要說青黃不接的時候了,就是稻穀登場以後,用不著多久,甕裏就沒有一粒米啦!哪一年不是靠糠、菜、樹皮、草根來糊口呢!”
辛棄疾點點頭,為自己和鄰居在生活上的巨大差距而暗暗感到慚愧。
“老伴,你也來嚐嚐新!”吳老漢對倚著門邊的老妻招招手,看樣子他巳經有幾分醉意了。
老妻微笑了一下,關切地對吳老漢說道:“你們吃吧。少喝點,小心醉了。”
“我不會醉的。”吳老漢敞開衣襟,又對正在院子裏編織雞籠的第二個兒子叫道,“你阿哥和阿弟呢?”
“阿哥在小溪東麵鋤豆子,阿弟睏在溪邊剝蓮蓬呢!”二兒子放下雞籠,站起身來朝小溪那邊望了望,然後征求意見似地問道,“要不要我去喊他們?”
吳老漢“嗯”了一聲:“豆子是要趕緊鋤了。也罷,留點果子下來給他們吃。”
吳老漢一家人說話,都是用的蘇州話。辛棄疾曾經在江陰等地住過一段時間,因此對蘇州話也能大體聽懂。他喜愛蘇州話的聲調,但他更喜愛吳老漢一家的淳厚樸實。乘著酒興,他對吳老漢說道酒喝足了,果子也吃飽了,怎樣表示謝意呢?這樣吧,我就用《清平樂》的調子唱一首歌詞給你聽,怎麼樣?”
“好呀,隻怕老漢聽不懂你那文縐縐的一套。”吳老漢笑道。
“你一定能懂。不信我念給你聽聽。”辛棄疾說到這裏,滿有信心地輕聲吟道:
茅簷低小,
溪上青青草。
醉裏吳音相媚好,
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
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
溪頭臥剝蓮蓬。
吳老漢聽了,拍手笑道:“你這不是說的老漢一家剛才的事情嗎?除了‘無賴’兩個字,剩下的老漢都能聽懂。”
“‘無賴’就是調皮的意思。”辛棄疾解釋道。
吳老漢又笑了。“不過他臉色顯得嚴肅起來,接著說道,“你把我們莊稼人的日子說得太美了。你還不了解我們。你沒有仔細看看我們平時過的是什麼日子,說實在話,有時它比黃連還苦三分啊!”
是的,由於階級的局限,出現在這一時期辛棄疾筆下的農村,往往是一幅幅恬靜、安寧、歡樂的畫麵。他很少描寫農民的苦難和艱辛,更沒有謳唱他們的憤怒和抗爭。因此這些歌詞雖然也用清新的筆調,寫出了農村生活的某一個側麵,但畢竟沒有也不可能反映出廣大勞動農民最本質的東西。從立場到思想感情,他和勞動農民之間終究存在著一條鴻溝。
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沒有忘懷北伐中原。對女真統治者的仇恨,對中原的懷念,以及統一祖國的宏圖和馳騁沙場的壯誌,常常湧到他的筆底,雖在長期閑居期間,他還是寫出了不少富有戰鬥豪情的詞章。他一方麵為自己被排擠的遭遇唱出了悲憤的高歌,一方麵又用慷慨激昂的歌詞來鼓舞老朋友抗金殺敵的壯誌。不管是在風和日麗的春天,還是在大雪紛飛的冬夜,每當他唱到自己寫的“長安正在天西北”、“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之類的詞句時,總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在旁傾聽的老朋友也都感動得熱血沸騰。
辛棄疾絕不滿足於用詞來抒發自己的愛國熱情,他渴望的是將這種愛國熱情化為橫刀躍馬、沙場殺敵的戰鬥生活。他需要筆,伹他更需要的是刀,是劍,是複仇的烽火,戰馬的嘶鳴,衝鋒的號角……
這一天終究會來到的,是的,一定會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