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幫的勢力有多大,傅岩逍終於見識到了。掌握了確切的人證與物證,霍逐陽捉來了當年扮盜匪的貝家護院以及一些江湖匪類,在員鎮平兄弟無話可辯又驚嚇過度的情況下,謀財害命之名已定下。時間接得十足恰巧,快馬前來拘提有叛國嫌疑的劍南道監察使侍衛按著將貝氏兄弟拘提到京城。渾渾噩噩約兩兄弟在連串的打擊之下,又昏厥了過去。霍逐陽將一切算得精準,沒放過任何一個仇家。
第二天,林金生家裏傳出突然出現大批銀兩的消息,十八箱钜額銀兩的底座全點上了株砂,正是貝鎮平兄弟用來購馬的失銀。在林金主未能交代出銀子的來處的情況下,一家子男丁全押解入牢候審,銀兩充公:又抓到了原本該流放在外的林寶山竟私自逃回,窩藏逃犯罪加一等,暫時將官訴纏身沒完沒了了。
趁此,霍逐陽擴展“龍京驛站”以及“華陀堂”的規模,吃下了貝、林兩家的營生。‘驛幫’的勢力正式揮鞭南下,由臨安城紮根立為據點。商業霸主的氣魄昂揚顯現。
當然,判妻一事打動臨安城上下,恐怕會談論到三代以後才會稍止。現下金城的人都在看,原本臨安城獨霸一方的傳岩逍已不再是唯一霸王,那個擁有江湖巨大勢力當後頓的‘驛幫’絕不容小覷。不是普通商賈應付得了的。輸了氣勢不打緊,現下刺史大人又將妻子判給了霍逐陽,這下子傅岩道是裏子與麵子都掛不住了。會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大事呢?傅岩逍可不是易與之輩,沒那麼好打發。
全城的人都巴不得附耳在傅宅的圍牆外偷取一些後績發展。聽說傅宅的護院增加了十人,全景高手呢。聽說傅岩逍成日大吼大叫的買醉呢。聽說小妾與貪歡閣的紅粉知己都在討長妻之位哩。聽說……聽說……
也不知是聽誰在說,總之,每日總平白生出數件消息來滿足大夥的耳與嘴。
由於再嫁並不是什麼值得大肆鋪張的事,在員凝媽的堅持下,挑了個不錯的日子請友人前來聚會,算是行過拜堂大禮。不過在霍逐陽的堅持下,一家子回太原後,勢必得辦上一場風光迎娶大禮的。也就是說,霍逐陽不打算在此住下,這邊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夫妻倆決定在太原定居,一切將重新開始。
雖然不是什麼正式的儀式,但傅岩逍仍是辦得煞有其事。趁新郎棺在前岩被灌濟時,他來到凝媽的繡樓,讓喜娘及丫頭們返到外邊等著。
一身大紅衣的擬嫣笑得羞怯,輕輕拉住傅岩逍的手道:“我沒有想過這輩子會穿三次嫁衣。”
“還有第四次呢。你的夫君說啦,回太原再辦一次風光的。”美人如玉,愁眉已開,自己的心中石也落下了。
“岩逍,我得感謝你。我從來不敢想會有這麼一天的。這一個多用來,知道他未亡故而不敢妄想複合,以及見了麵仍苦於彼此的身分不複以往,兩心相守而又顧忌著世俗……我很迂腐對不對?因為怕被世俗攻擊為不貞、失節而不願相守,要不是逐陽與你決意了一切,我想……我仍是不敢做個再嫁新娘。”
傅岩逍輕撫她臉,歎道:“與迂腐無關。自古以來,女子不都被這麼教導著的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我這般不在乎的。你的牽念在於心愛的男人,為他而美麗、等待。但我沒有牽念。老天爺安排得很好。你需要人嗬護,所以霍逐陽沒敢赴黃泉。而我需要被放縱,因此沒有牽念的人。”
貝凝嫣突然想到:“你也可以的呀,我看得出來劉公子很傾心於你。”她可以接受岩逍的說法:二十年未見的未婚夫妻沒理由因訂了親就須成親。但如果兩人合適,又喜歡上,便另當別論了。
“因為我與他相同愛玩、愛笑,每個人就覺得我倆該在一起。為什麼我該欣賞那種好看卻不耐用的人呢?”傅岩逍諷笑。他不確定人是否有反其道而行的本性,但他自己肯定有。全天下的人都認為劉若謙是再好不過的對象,身分亦恰當,但他卻不為所動,反而因此發覺了自己竟有心係的人……
貝凝嫣一向不是口舌便給的人,自然無意與善駁的岩逍爭論些什麼,隻是基於關心道:“你把蕭忠、攏春湊成一對,又把我與逐陽湊成一雙,把身邊的每一個人做妥善的安置,並且一個個紮根安居落定:相對的,你身邊也就沒人。現在還有仇岩陪著,但想必日後遇著了合適的姑娘,你必會將他們撮合成家,然後身邊又孤伶伶的了。我不要你孤單一人。”
“所以我前些日子不是說我要嫁入了嗎?”傅岩逍拍了拍她的手。身邊的人都關心他、真心待他,是人世間難得的福氣,縱使聚散無常,情誼永遠在心頭。這樣也就夠了。
“你說著玩的吧?我看你對劉公子並無特別的對待。除了他之外,怕是沒人了吧。”她與梅殊、織豔、攏春研商的結論就是——傅岩逍在開玩笑。
沒人?仇岩不是人嗎?長相不行、身世飄零似乎就沒一點地位了。傅岩逍無意多作說明,隻道:“我有我的計量,你別擔心了,好好當一個真正的新娘吧。”外迸傳來喧嘩聲,由遠至近,想是一群人扶著新郎倡進房了吧,其中劉若謙欲鬧洞房的聲音叫得可大了。
不一會,果真湧入了男男女女一群人,全是熟麵孔,也就無啥忌諱,吆喝著新人喝交杯酒,又吃了棗子之類的吉祥果子,眼見劉若謙狡檜的眼正閃著算計,傅岩逍不由分說,頭一個拉住他往外走:“好了,各自歇息去吧,別打擾他們了。”
“多謝了。”霍逐陽關上門前,對傅岩逍由衷的說著。為今晚,為二、四年來的一切,以及它的成全。
傅岩逍沒有轉身,揮了揮手,走遠,沒入夜色中。
“你有多欣賞我呢?”月隱星稀,沒有燈火的夜色下,每個形體都隱隱約約,每一處景皆曖墨昏然。傅岩逍有不錯的酒量,一一將那些沒鬧成洞房的人以酒擺平了之後,還能稱清醒的,就隻有劉若謙、傅岩逍、仇岩了。
睡意未來,也就隨意散步於夜中。
劉若謙輕道:“能讓我佩服的女人不多。再如何強悍的女人總會在心愛的男人麵前化為繞指柔。你不是我見過的女子中的任何一種,而你討厭我。”他是個聰明的人,表白了心跡之後卻被推得更遠,大抵已明白打一開始,自己就注定被討厭了,不是加以申訴便可獲得寬貸的。
不過,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他感覺到傅岩逍似乎打算離開臨安,住其他地方遊走,否則向來不輕易沽酒的人,不會在今夜灌醉他所有好友。絕不是為了慶祝有情人成眷順而碰酒。那麼一旦他們有機會結伴同遊,傅岩逍將可看到他劉若謙許多麵貌。他極願意在往後的人生中有這名聰慧絕頂的女子相伴。
這是第一個今他心動的女人,他打算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動情感受。
不過……他恐怕有個現成的對手。
暗自觀察了數日,終於肯定了這個緊緊跟隨傅岩逍日夜不離的巨人,對他的主子不隻是忠誠的主仆關係而已,還有更多男女之情不小心的挹注在暗沉的眼波中,而自以為無人瞧見。
太過無微不至了,稍為注意一下便看出來了。不過深沉的自卑自鄙同時使仇岩極力克製自己的情感,不敢逾越半步。比起表白男女之情更重要的,可能是一輩子赤膽忠心的追隨了。
很好笑,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恨不得把其他傾心者打跑,別沾染他至高無上的主子。那麼傅岩逍是否得孤寡一生了?幾日看下來,今他決定了接下來的旅程必會“恰巧”與傳岩逍同路。他們兩人會是契合的一對。
“去過南紹嗎?想不想去見識一下南國風光?”劉若謙坐在他身邊,暗沉的夜阻礙不了看它的視線。
“你猜得出我要走了?”傅岩逍並不意外。他知道劉若謙的打算。這人並不死纏偽打,反而靜觀了數日,對他做了一番理解。沒人說得準時間會帶來什麼改變,聰明人便會朝此努力。
“不難倩,你是為貝小姐留下來的。現下,遂陽將帶妻兒回太原;蕭忠與攏春會治理好這裏:織豔、封姑娘會暫且住下。都有了安頓,你豈會再留下來?”
“我還得參加蕭姑娘的婚姻大事,不會立即出遊。更何況我無意與你一道。”
“於情於理,我也該聊表心意,不知蕭姑娘缺些什麼?”此刻傅岩逍既然主動提起,劉若謙正好一問。除了娶她之外,他願意以任何方式來彌補自己的虧欠。
“沒缺什麼,隻要你在心中祝福她就衍了。”
“那是當然。不隻是我,我們劉宋永遠願做她的依靠。”
“這倒不必。”
“對了,你剛才說無意與我一道走,是為了舊怨?”劉若謙問道。
“我不習慣有外人跟著,礙事了點。”
“礙事?”劉若謙生平第一次被人嫌成這樣,表情有點滑稽。“我能獵能打能升火,可遮風又可擋雨,必要時又是一名醫術不錯的大夫,我會礙事?”
“這些仇岩都會。”看向不遠處始終忠心的守候者,他輕輕笑了。
這笑……有點奇怪!劉若謙心中條地一震,低聲脫口叫道:“你與他?不,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與聰明人講話就是有這一點好處,不必全講開便能通遼。
“你會的他也會,但他行的你卻不行。比如:他不會企圖指引我。或問我為什麼。不必向同伴解釋自己的行止真好。就算我要跳油鍋,他也隻會跟著我跳,而不曾揪住我說我瘋了。說真的,你也該去找一個能這樣對你的女子。”
人與人之間會欣賞、會喜歡,但那不表示是愛。劉若謙其實並不變她,頂多欣賞‘她’身上少見的特質而已。有一天他會明白的。但在不明白之前,他可能會不愉快上一陣子,這一點傅岩道是無能為力的。
誰教因果終有報,這是他該得的。
起落有致的馬蹄聲在深夜裏的青石板上踏出清響,啦璉、啦健的往東邊行走。不走絲路,準備向吐穀渾國叩門,看看能不能買些好東西運回中土做買賣。
“主子,就這麼離開不好吧?”蕭忠忍不住策馬到主子身側,低聲問著。
“咱們這次在於闐就擱太久了,竟待了大半年。家裏不是說攏春給你生了名白胖男娃?咱們趕回去還來得及過年哩。”在暗夜行走,似乎已成為習慣。
蕭忠傻笑了半晌,才又想到不妥之處:“沒有與他們道別不好吧?明兒個天一白,見不著我們,卻隻見到一床的銀兩,你猜仇岩他們心底多難過呀。”今夜是為了慶祝仇岩身上的傷終於康複,左眼是沒救了,但他的左手與左足沒有廢掉就是萬幸了。
“緣起而聚,緣盡而散,有何不妥?半年來咱們為仇岩與邱大娘一家子經營了一家中土貨的的子,以後貨品由咱們商號負責運到,物稀精美,這邊的當戶搶著要,他們將不虞匱乏,也不再受人欺淩,這就很好了。”
“也對啦。可是我想他們仍是會為你的不告而別難過的,我說呀……。”愛說話是蕭忠的毛病,心腸太軟,百般放不下後,自然就會有一大串的數落來吩叨主子。
傅岩逍開始覺得有絲不對勁,任由蕭忠自個兒念得開心。他昂頭看著前方四名開路的護衛以及一名領路人,再轉過頭去看著身後十大馬車的貨品,以及貨物後方的六名壯丁。一切如常,沒任何不對。可是他的心口卻兀自警戒起來,跳得比尋常快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他勒住馬身,往後方走去,指示眾人仍然前進。這行為他常做,所以眾人不以為意,隻當主子要巡視貨物與確定所有人的清醒。
直到一長列的商旅已定遠十數丈,傅岩逍仍立於原處,四下看著。四麵八方仍是黎明之前的闐沉如墨,風沙撲麵有麻辣的痛意。一股直覺驅使他看向來時路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誰在那裏?”是人嗎?是野獸嗎?或是自己看花了眼?誤把樹影當成會動的動物?
樹林深處,緩緩移出一道巨大的黑影,不必看清其長相,傅岩逍便已叫了出來“仇岩!”
那名換作仇岩的,拖著微破的腳無聲走近,立於傅岩逍麵前不言不語。背上綁著一隻布包袱,左手握著一把柴刀,依舊是一身洗舊了的黑衣由幾個破洞裏鑽出棉絮的裙褸。
“你……”傅岩逍第一次啞口無言。“我以為你醉了。而且……我們已上路了兩個時辰,你怎麼追得上?我們騎馬呢。”
“我有武功。”仇岩眼中有著堅決,也夾帶著一絲恐懼——怕被嫌棄背離的自卑與恐懼。“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