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橋上的相遇(1 / 1)

我想從學院橋上拍張照片,或許已是從這個角度所拍的第數百萬張,或許也早有明信片:兩旁宮殿間忙碌的船來船往,大運河在數百公尺外略向左彎,跟著一切便從眼前消失——我想在自己的底片上留下居高臨下所見的這一切,幫助自己記住這個和貝裏尼一張畫上類似的場景。

橋上行人上下樓梯,摩肩接踵,許多拿著相機靠在橋欄杆上守候的觀光客,有著和我一樣的打算。我不理會這種可笑的情況,沒等著欄杆旁有位置空出,便拿起相機在橋上站立的人群間找著理想的運河風光。不過,沒看到河水,我卻意外地見到一個留著軍人般雪白短發的大腦勺。

我喜歡這個在藍天背景襯托下漂亮的白色腦袋,覺得是個獨特的題材,正想按下快門時——這個腦袋便動了起來,男人轉向我,我突然在鏡頭中見到一張我認識,卻未親眼目睹過的老人的臉。我放下相機,感到難以置信,吃驚地問道:“您不是恩斯特·榮格嗎?!”這個男人,矮小、身體筆直,有對灰藍色、略顯混濁的老人眼睛,感到開心。“是,是。”他笑著,似乎訝異我認出他來。在我還不知道是不是,或該不該簡短問候一番之際,他就主動問我:“您呢?您在這做什麼?”

他單刀直入的問題聽來似乎真想知道我在這裏幹什麼;不然的話,他大可說完爽朗的“是,是”就算了。由於我幾周前就在構思一部小說,想把威尼斯當成情節的起點,便說了一點我的想法。他專心地追問著,而我勾勒出我已能掌握到的大綱。“您已有了開頭了嗎?”他還是想知道。我說,我大概會後來才寫,現在先處理三個主角之間的關係。他覺得可以理解,不過他對開頭還是念念不忘。“開頭往往特別難,”他表示。“您讀過《布瓦爾與佩庫歇》嗎?”我讀過許多福樓拜(Flaubert)的小說,但《布瓦爾與佩庫歇》隻聞其名。“那有個有趣的開頭,”他說。“兩個不滿自己生活的男人,從不同方向來到一個小公園,坐在同一個長椅,開始交談。很像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兩個男人在橋上相遇,說不定這可以當成您的開頭?”我們倆大笑,我還說我會考慮看看,而這時我才注意到恩斯特·榮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在擁擠的人群中,我沒注意他太太站在他身後,他叫她“小牛”,我是從他日記中得知這點。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他:“學院美術館十分鍾後就要關了。”我懂得這個暗示,便道了別。“您怎麼稱呼?”他問。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重複念著。“祝您小說成功!”他還說道,跟著兩人便消失在橋上的熙來攘往中。

我後來在榮格的回憶錄中,讀到這位八十七歲的作家這次威尼斯之旅的經曆。他和他妻子住在夏逢尼海岸的加布耶裏–山德維斯(Gabrielli-Sandwirth)飯店。在參觀完學院美術館後,他走過聖馬可廣場,注意到那裏的鴿子有不同的色澤,然後回到飯店,向門房要三三三號房的鑰匙。

那個男的看著我,感到奇怪。我心不在焉,腦海裏還是美術館的那些畫。電梯在大廳的另一頭,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還以為有好幾台電梯。房間也變了——一定有新客人住進來。行李箱半開著,珠寶首飾擱在桌上。我說不定走錯樓層——我最好再下樓去,從外頭察看一下窗戶。小心起見,我把鑰匙又交了回去。來到外頭,我才發現自己進的不是加布耶裏飯店,而是丹尼艾裏。

榮格前一天和妻子去了托切羅島。十月底的天氣還很熱,蠑螈在牆上遊走。“一定還值得來獵一趟鴨,就像海明威那時候一樣;我們見到帶著木頭誘鳥的獵人,”恩斯特·榮格寫道。在這對夫妻參觀完大教堂內的鑲嵌畫後,便在“奇皮亞尼客棧”的花園用早餐。“淡藍色的天空;金黃色的葉中綻放著石榴,”榮格描繪著晚秋的景象。搭乘公共汽船回去時,他注意到一對意大利夫妻。榮格訝異男人臉上“那種少見的果敢與善良——讓人相當信賴。旁邊是他妻子。他可說是司湯達的夢想,不是讓人一見傾心,而是一種溫婉的結晶。”

十一月一日,既是萬聖節,又是埃茲拉·龐德十周年祭日,榮格單獨前往聖米歇墓園,希望得到些他或許還可添入自己《阿拉丁問題》一書書稿中的靈感。

在臨水的牆後,他在散置的花圈中發現一朵金屬製的紅丁香。他覺得這朵丁香很合適,想到:“我可以帶給埃茲拉·龐德。”他於是前往墓園的基督教徒區,但卻找不到龐德的墓。“我找了好久,也問了兩名警察,但沒結果。最後我想到察看臉孔:誰會像是喜歡詩的人?我很快就找到一位:一名白胡子的希臘人,讓我想起泰奧多·多布勒。他靜靜地領著我到墓前後,立刻便離開。一塊簡單的大理石碑,不比小學生的書桌大多少,上頭刻著:埃茲拉·龐德。上頭擱著日常的花,也燃著三根安魂蠟燭。這樣,便補上了他死前不久,我在阿姆裏斯維爾(Amriswil)錯過的會麵。”

(一九八二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