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段歲月,當時一美元兌八百七十裏拉,而我三十二歲。當時的地球少了二十億人,而我在那個寒冷的十二月夜裏抵達的火車站酒吧,空無一人。我站在那等著這城裏我唯一認識的人來接我。她遲了相當久……
除了吧台後那個打著哈欠的男人和收款機旁一動不動、活像活佛的婦人外,沒有其他人影。我們誰也討不到誰的好處:他們的語言,我唯一有的已經交出去了,“濃縮咖啡”(espresso)一詞,我用了兩次……
約瑟夫·布羅斯基(Joseph Brodsky)在第一次造訪威尼斯時,便勾勒出略顯失落的自己,仿佛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夜裏的酒吧人物。盡管他疲倦不堪,神智卻相當清醒。他看著車站大鍾的指針位置,核對著時刻表,盯著腳下“大理石的紋路”,聞著刺鼻的氨酸味,吸入“火車頭鑄鐵在寒冷冬夜散發出的那種遲鈍的味道”。跟著他毫不猶豫背起自己的旅行袋,走進夜色裏。
年輕的布羅斯基曾經夢想過,如果當時可以離開俄國,他會先到威尼斯,在某一棟宮殿一樓租一間房,這樣船隻經過翻起的波浪便會拍打著他的窗戶。“異議分子”約瑟夫·布羅斯基一九四〇年生於靠海的城市聖彼得堡,是第一位被蘇聯取消國籍的作家。不像其他蘇聯作家,他從未回去蘇聯。他未來的住所在紐約,但他每個冬天都前往他的夢中城市威尼斯,達十七次。一九八九年,在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兩年後,布羅斯基借用一條威尼斯的街名,出版了一本意大利文書名的小書:《無救者的河岸》(Fondamenta degli Incurabili)。
這本小說以四十八幅簡潔的文字圖像歌頌著威尼斯,生動展示出一座城市讓人夢寐以求的圖像如何轉化成近在咫尺的真實,被人逐漸占有。
布羅斯基第一次來威尼斯時,是個起風的夜,站在車站階梯上,還無法察覺任何事物前,他便湧出一股強烈的幸福感:一股味道突然竄進他的鼻子,在他看來,那一直是幸福的同義詞——凍結的海藻的味道。在腦海中,他馬上百般不願承認這是愉快的童年回憶。他在書中表示,童年很少是愉快的,那是一段自我厭惡與不安的教育;至於他成長的波羅的海,那就得像條鰻魚一樣,才能擺脫這個水域汙穢之處。他認為這種幸福感的源頭多半脫離了個體經驗,源自遠古時代“我們遠祖視下丘某處其他的記憶旁”。
他在車站階梯上站著等候時,見到下麵水上一艘大型的平底船,“一個沙丁魚罐頭與三明治的雜種”從黑暗中浮現,沉沉一聲撞上碼頭的浮橋。幾個人上了岸,匆匆走過他身旁,上了通往車站的階梯。“然後我見到我在這座城裏唯一認識的人:一名讓人眼睛一亮的美女。”
幾年前,他在俄國第一次見到這位美女。她是斯拉夫文學學者,研究俄國革命時期馳名世界、在一九三〇年自殺的詩人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Wladimir Majakowski)。從布羅斯基令人屏息的描述中,可以輕易看出這位年輕的女子在特別敏感的文人圈中相當轟動:“她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態苗條,雙腿修長,臉龐瘦削,頭發栗褐,一對杏仁眼,美麗的嘴中說著不錯的俄語,還掛著燦爛的微笑,穿著輕盈的絲絨與搭配得宜的絲襪,精巧出色,散發著莫名的香水味,迷醉動人,輕而易舉便成了我們圈中令人神往的高雅女子。她讓所有已婚男子暗自遐想,而且還是威尼斯人。”
幾年後,布羅斯基這時站在這位意中人身旁威尼斯公共汽船擁擠的甲板上,為了要打開話題,便問她對詩人尤金尼歐·蒙塔勒(Eugenio Montale)最新作品的看法。“我得到的答案,卻是她珍珠般的眼睛眨動時的熟悉光芒,二十八次,在她棕褐色瞳孔周圍綻放,一路延伸到上方銀河散落的銀光,這可不少……”
但這還不夠。因為,要是這位單獨旅行的詩人以為在這座水上的陌生城市,可以接續一段當時在聖彼得堡沒有結果的情緣,那他就誤會了。在快下船前,這位圍著海狸皮毛的美女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她的俄國朋友,隔幾天很樂意為他介紹一下她先生。
在她為他訂好的“學院”民宿房間中,他盯著家具看了一會,跟著明白,他再也無法接近到他的美女。
布羅斯基所謂的與威尼斯的秘密戀曲,事實上在一九六六年即已開始,當時他二十六歲。一位朋友當時借給他俄國詩人米夏·庫斯明(Michail Kusmin)所譯的法國作家亨利·德·雷吉尼耶(Henri de Régnier)的三本小說。布羅斯基忘了小說書名,但記得內容結合了流浪漢小說與偵探故事,其中一本的場景為冬天的威尼斯。書中個別篇章簡短,節奏緊湊,以致一個人忐忑不安在深夜行走的潮濕、寒冷、狹窄的街道,躍入讀者眼前,幾乎伸手可及。
布羅斯基仿佛見過雷吉尼耶書中的威尼斯——“就像在更棒的曆史場景中的聖彼得堡,至於緯度,那更別提了”。年輕的布羅斯基在這位法國作家的小說中學到敘事文學最重要的一課,也就是“不是故事構成小說,而是什麼接著什麼。不知不覺,這個原則便讓我聯想起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