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意外的發現或朋友帶來的小禮物,布羅斯基有天親眼瞧瞧這座城市的願望更形強烈:一本舊《生活》(Life)雜誌中聖馬可廣場的彩色雪景照片;她祖母在革命前蜜月時從威尼斯帶回來的明信片冊;一小塊上頭繡著總督府的廉價掛毯;以及布羅斯基父親出差中國時所買的銅製小搖船。最後,布羅斯基還被他的朋友邀去觀賞一部走私進來、半官方性質播放、威斯康提(Visconti)所拍攝的黑白影片《威尼斯之死》。
“我逐漸發覺這座城市不知如何擠進我心中,”作家回憶著。“她是黑白的,屬於某種出自文學的東西,或被冬天籠罩……”
約瑟夫·布羅斯基觀察著水都的容顏十七個冬天之久;接著把威尼斯畫在一本高度濃縮的輕薄小書中,並加上自己的投射。他也勾勒著其他的人,例如那一名老婦人: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的一個下午,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打電話到他住的隆德拉飯店(Hotel Londra)。她亦被邀請參加雙年展,下榻於格裏逖飯店。“約瑟夫,”她說,“我今天在廣場上意外見到奧爾嘉·拉奇。你認識她嗎?”“不認識。你是指——龐德的女人?”“是的,”蘇珊說,“她邀請我今晚過去。我怕一個人去。如果你沒其他事,可不可以一起來?”
布羅斯基沒事,於是答應。年輕時,他譯過幾首埃茲拉·龐德的詩。“我喜歡他學生時代的清新與嚴謹的詩句,喜歡他多樣的題材與風格,以及當時我無法企及的大量文化參照,”他在他的威尼斯之書中解釋到。“至於他在聖伊麗莎白的慘況,對俄國人來說,並不值得大驚小怪,都比他戰爭時的廣播演說可能在其他地方帶來的一絲絲沉重要好多了……我這樣想,應該把他的詩和他的演說合並出版,沒有任何深奧的引言,會比較公平,然後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我也覺得,承認你搞砸你這一生,要比堅持是位受到迫害的天才,更有男子氣概——想想看那些法西斯的舉手問候禮,後來對這手勢含意的否認,那些有所保留的訪問及披著披肩、拿著手杖的智者模樣談吐,看來就跟海爾·塞拉西一樣。我的一些朋友仍相當看重他,而現在我得見他的老妻。”
在多索都羅區四處亂走一會兒後,他們找到那間屋子,離亨利·德·雷吉尼二十世紀初所住之處不遠。他們按了鈴,布羅斯基在那矮小的老婦人身後,最先見到客廳地板上高迪耶–柏切斯卡為詩人所製的胸像。“我們一下就感到無聊至極,”布羅斯基難受地呻吟著。從下述尖刻的描述中,便可清楚知道他呻吟的原因。
“茶端了上來,但我們才喝了第一口,女主人——一位灰發、嬌小、完美的女人,還有好多年的日子等著她——便舉起尖尖的手指,在一個隱形的金屬溝槽中滑動,而她撅起的嘴唇冒出一段至少從一九四五年起便為大眾所熟悉的詠歎調……”——說的不外埃茲拉·龐德不是法西斯分子,她曾擔心美國人會把埃茲拉送上電椅,埃茲拉每個月才從拉帕羅去羅馬兩次。
“一張唱片,”布羅斯基心想,“她主人的聲音。表現得體,不要打斷這位女士。這簡直在胡說,但她卻堅信不移。——我窩進我的靠背沙發椅中,試著專注在餅幹上,因為沒有晚餐。”
蘇珊·桑塔格聽來相當急切的聲音,把他從他暫時的失神狀態中喚醒:“奧爾嘉,您該不會真的以為美國人是因為廣播演說而針對埃茲拉的吧……”奧爾嘉·拉奇有點迷糊,因為龐德的確因為叛國嫌疑而在比薩入獄,之後在華盛頓受審的:“那會是什麼?”“是埃茲拉的反猶態度,”蘇珊·桑塔格說。跟著布羅斯基又見到老婦人的手指在那多次播放的唱片的溝槽中滑動。兩位訪客不想再聽下去,便禮貌地告辭。
約瑟夫·布羅斯基隻在冬天來威尼斯,這個季節他最熟悉:“在冬夜,東風翻攪下的大海填滿了每條運河,就像滿到邊緣的浴缸一樣,有的甚至還溢出。沒有人從地下室跑出來大叫:‘水管!’因為沒有地下室。整座城市淹到腳踝……朝聖客的鞋子涉過水後,便在飯店房間的暖氣上烘幹;當地人翻箱倒櫃找出自己的橡皮靴。廣播中有人說道‘洪水’,百業蕭條……”
布羅斯基喜愛這個季節,讓他想到聖彼得堡的冬天與他年輕時來威尼斯見一次翻騰的運河河水拍打自己窗戶的夢。當時,他大概沒聽過威尼斯有時伴隨著冬天的霧——那麼諱深濃密,隻有約瑟夫·布羅斯基這位詩人才能看見:
霧濃、看不透,且靜止不動。不過後者有個好處,如果你要臨時出去買東西,就說買一包香煙,你會找得到路回來,而且是從你的身體在霧中挖出的隧道回來……
愛上威尼斯的詩人約瑟夫·布羅斯基,在紐約的一個冬日過世,那是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八日。他先葬在曼哈頓第一五三街的一座墓園,幾周後移至聖米歇墓園。他安息在他的同鄉伊果·史特拉文斯基與塞爾蓋伊·狄亞基列夫附近,緊鄰奧爾嘉·拉奇和埃茲拉·龐德。